平罗山的崩塌提前了。 任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竟是从唐东山这里出了问题。其实这本不难理解,毕竟无论是陆桑稚用来固定山体的飞剑,还是姜夙萤短暂粘合岩缝的内力,都是以唐东山的道法作为载体,虽然三人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到底是唐东山的消耗最多。而陆桑稚等人不知道的是,在到达这里之前,唐东山已经凭一己之力镇压了观沧澜在宣城以及周边几个村镇留的后手,再神通广大的人也会疲惫,但他什么都没说,“陆地神仙”之名带来的除了众人的敬仰之外,便是责任——他不能让别人因他的虚弱而丧失信心。 姜夙萤看到他耳鼻下隐隐露出了一点血迹,眸中的担心之色藏都藏不住:“不行,这样对你的损耗太大了,还有没有其他延缓山体崩塌的方法?” “没有其他办法,”唐东山垂眸:“我的真气是源头,我一旦离开,平衡就无法再维序……”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抬头望向星空,瞳孔猛地一缩:“不好,阿莒有危险!” 姜夙萤之前在山下见过班莒,知道唐东山与班莒之间的关系,自然明白此刻唐东山心里的焦急:“真气……师父离世那天,我也炼出了一点,能不能帮上忙?” “……能。”唐东山沉吟片刻,两种心态在胸中交错,对上姜夙萤坚定的目光,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快速说道:“我可以暂时打通你的灵脉,但是你会受到极大的痛苦,因为我的真气与你从小修习的内力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功法体系,你在道术上只是刚入门,强行激发潜能,你可能会死。” 姜夙萤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只是先问道:“可能是有几成把握?” 唐东山:“三成生机。” “那就来吧!”姜夙萤放松地笑了:“别说有三成的生机,哪怕只有一成,我又有什么不敢赌的?” “我前半生做出的所有决定,几乎都是在赌,而我现在能站在这里,就说明我每一次都赌赢了。”姜夙萤故意说了句俏皮话:“我以前不喜欢名字里的这个萤字,像只别人一捏就会死去的小虫子,不过现在看来,它的谐音其实还不错,夙萤,夙赢,放心吧,无论对手是谁,我都一定会赢。” 董妍为她起这个名字,便是存了羞辱她的意思,夙萤,夙世为萤,萤火虫的光辉无法与皓月相提并论,这是一个轻贱的名字。可姜夙萤真正的父亲对女儿的期待,却是高悬于空中的皎洁明月。 “……吾女来日,非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不能存活,思即此事,吾亦痛彻心扉,然此为亡国女子之命数,唯盼爱女心怀坚韧不拔之志,能为己搏一生路。” 她虽然撕了那封信,可那信上的拳拳父爱却被她一字不落地记在心中,该说那位早死的李氏余后神机妙算吗?多年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她终于给自己搏出了一条生路,当然,什么亡国女子的命数就算了吧,她不信命,也不想做李舒月。萤火虽微,亦有其芒;高贵与低贱,本不在身份。什么累世公爵,天生高贵?别笑死人了,早在尧舜时期,谁的祖先不是在泥地里打滚的人呢? 那么,“贱”一点也好,她才懒得背负什么亡国之恨,她是姜夙萤,也只是姜夙萤。月光无私又耀眼,自己够不上,不如做一只萤火虫,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光辉便足矣。 “……”唐东山深深地看她一眼,没有多言,只是突然撤力,就在姜夙萤因为突变而无措时,一只手抵在了她的颈后。 唐东山:“我只说一次,记好了。” “夫道者,至虚至寂,甚真甚妙,而虚无不通,寂无不应。于是有元始天尊应气成象,自寂而动,从真起应,出乎混沌之 际,窈冥之中,含养元和,化贷阴阳。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一股骨肉血液相互剥离的剧痛笼罩着姜夙萤,比起这种疼痛,连观沧澜留下的那个离心脏就差毫厘的伤口都不算什么了。 “若于空相,未能明审,犹凭图像,系录其心。生乎妙气,忽焉有像,应化无穷。显迹托形,无因无待;演法开教,有始有终。 ” 随着唐东山的真气在体内瞬间数万圈的运转,姜夙萤周身突然爆发出一圈气波,这气波与唐东山的无色无相不同,略带白光,在因月食而显得黯淡的夜幕中,有如一轮新生的明月! “一烛香的时间,”唐东山挥手,一根没有被从过手脚的檀香从袖中飞向姜夙萤面前:“你最多只能撑一炷香,香烬即离,否则我也不能救你性命。” 姜夙萤额头上满是冷汗,闻言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唐东山看向陆桑稚,陆桑稚会意:“我会看着她的。” 唐东山点头:“不要勉强,我观天象,山下会有转机。” ——————————— 听到了第三声哨子,观沧澜停下了脚步,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也不想自己被埋在平罗山,所以一直专心跑路,刚刚才发现自己的哨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摸走了:“我倒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偷鸡摸狗的本事。” 我双臂抱胸,一只手撸着小白蛇:“是啊,我也很惊讶,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看来实际情况不会如你设想的那样全灭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观沧澜眨了眨眼睛:“其实我最初的计划里,并没有想到要杀掉所有人,至少没有想要杀掉沈宣泽。毕竟没有你的改进,我理想中的世界也并不完整。” 我点头示意明白:“你只是想彻底控制他,替你真正支持的那个人树立一个吸引目标的靶子。让我猜猜,你会逼沈宣泽造反吗?战场是活死人原材料的天然采集场,死的人越多,你就越强大,没错吧?” 观沧澜叹气:“是啊,其实,我是真的有一颗可以包治百病的药物,可以治好平阳王妃的病的。可惜,虫五下手太不知轻重,竟把沈宣泽杀了。哦对了,九谏,沈宣泽他,真的是虫五杀的吗?” 我学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如果我说是,你真的会相信吗?” 观沧澜笑了笑:“当然……” “是不信的。”观沧澜故意停顿了一下。 “我也许会相信被玉虹控制的和尚九谏,却不会相信能说动所有人的六皇子沈冀。”就算再迟钝的人看到禁卫军对这张脸的反应也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更何况观沧澜并不迟钝,所以他几乎是顿悟——平罗山上发生的一切变数,一成来自不可抗力,两成来自楚赦之,其余七成,全都和眼前这个人有关:“怪不得精心培养多年的卒子起到的作用几乎没有,原来真的六皇子就在这里,有了真的,谁还会在乎假的呢?” “别这么说,我还是很喜欢白……”我努力地回想了一下那个名字:“白杨提眷陵的,毕竟他背后牵扯出的人可不少,白白送到手的情报,谁不喜欢呢?” 观沧澜愉悦地笑了:“沈冀,我没有看错你,你和我本就是一类人。” “我制作的活死人不需要思想,被人视为异端,而你呢?”观沧澜的眸中满是或实或虚的爱恋,身体自然地接近心上人,二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直到近无可近。 “你又在做什么?让他们想你所想,认同你,服从你,发自内心地替你完成你想做的事,连我都成了你手里的刀,你也在剥夺他人思考的权利。”观沧澜暧昧地凑在我耳边:“该说你真不愧是皇子吗?这种驯服他人的能力是天生的吗?” “太精彩了,你给我带来的惊喜,我可以回味一辈子。” 如冷血的蛇类,暧昧的手指攀爬上看中的猎物的腰肢:“你知道狗是怎么来的吗?是人,杀掉桀骜不驯的狼,把较为温顺的带回家,一代又一代地驯化,最后狼就成了狗,你对江湖人做的,和最初的人训狗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的,”我侧过脸,让容貌呈现最美观的姿态朝向观沧澜:“你不觉得,这样更有趣一些吗?” “告诉我,你费尽心思还原《得开明》中的\\u0027无悲无痛,往入极乐\\u0027的活死人,好像你是被选中的那个,高高在上,超脱普罗大众,可驱赶活尸有什么快乐可言呢?”我不疾不徐地在他耳边循循善诱:“证明自己的方式,不是把自己的缺陷赋予其他人,而是让他们对有缺陷的你臣服,难道不比你所做的是更刺激,更令人愉悦吗?” “沈冀,你真是个很贪心的人呢。”观沧澜对这样近距离的美色毫无抵抗之力,心中存留的戒备缓缓举起白旗:“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吗?两头下注,白也要,黑也要,沈清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你身上的黑暗,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观沧澜低头笑了两声,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耳边——原来他的呼吸也是热的呢。 “好啊,无论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的,”观沧澜的身体积压上来:“身体、性命,乃至灵魂……你想先要哪一个呢?”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如同戴上了一张假面,表情是和语气截然相反的冷漠:“那么,不如先告诉我,浮屠塔机关的真正设计人是谁?” 被欲望冲昏了的头脑猛然冷却,记忆中的那个人与此时的怀中人重合。 ——“我赋予你绝对的自由,不过,如果真的有人问起浮屠塔的机关是谁设计的……” ——“立刻替我杀了他。” 寒光一闪,血花迸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