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澜动作之快令楚赦之根本无暇深思,他下意识地冲了出去,与观沧澜擦身而过,追着那个小小的瓷瓶坠落山崖! 甚至连观沧澜本人都被他毫不犹豫的选择惊得呆了一下,喃喃道:“都不考虑一下那个瓷瓶是真是假吗?” “我猜是假的。” “……”观沧澜回头,看着月下缓缓向自己走来的美貌和尚,他没有说类似“你还敢回来啊”这样的话,只是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黑发虽然别有风味,可还是现在的你更令人心醉——我的【月神】。”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是对美丽的追求还是仅仅对这个人的迷恋,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依旧沉迷于这场游戏。 ————————— 在生与死的交界线上徘徊是什么感受? 阿洛觉得自己游走于一个飘渺的梦境,放眼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远,这是一个寂静的世界。 所以……这个不停在耳边吵吵嚷嚷的是谁啊?你让我想起来的人,又是谁? 不,不能想,一动脑就很痛,异物在大脑里坏心眼地振动,好像也在应和外界嘈杂的喧嚣。 杀掉……杀掉这个人,那令他痛不欲生的感觉就会消失了吧? 杀掉他! “有人在等你,谷应洛,”沈清缓缓伸手,试探着把手伸向阿洛掩盖在卷发下的伤口,他看到金针的尾端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你就甘心这样受人摆布,成为他人的傀儡,做出你原本死都不愿意做的违心之举吗?” 很好猜,在宣城府衙门的那场刺杀,之所以是假的谷应洛,无非是因为真的谷应洛并没有害自己的心思,也不想把日月圣教和自己的少主牵扯进中原的皇储之争里,因而拒绝被摆布,被下令做成活死人。而动手的那个人……他一定留了后手! 沈清猜的没错,却低估了观沧澜对九谏的防范。他的欣赏和忌惮成正比,如果这忌惮算是观沧澜独特的偏爱,那么他对九谏的偏爱恐怕与楚赦之不相上下——他在浸泡阿洛的药水里增添了曼陀罗和神经性蛇毒的剂量,这会令活死人阿洛对声音更敏感,也更……暴躁。 在沈清的手即将碰到视线里最清晰的那枚金针时,在众人都暗暗期待转机时,阿洛猛然出手,向沈清的脖颈掐去! 温芳辞大惊失色,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格挡这一击,可二者本身身体素质的差异反而令自己的一臂脱臼,柴乐和方校鄞各自抵挡着一个活死人,根本腾不出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洛扑向沈清,危机关头,远方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 这声音听起来不像中原的乐器,它柔细中略带刚强,像一缕青烟,携带着人间众生的喜乐悲欢萦绕在残酷苍凉的战场,少年清亮的嗓音微微压低,又因略带沙哑透出满满的忧伤,阿洛的动作顿在原地,眼中凛冽的杀意和柔软的怀念交织着不断翻涌,刺激着本就即将崩断的神经,令他发出来痛苦的怒吼。 摩朔伽坐在小山一般的尸堆上,头上没有从前总有人帮他编织的小辫子,他也不会扎波斯人常用的头巾,便只是随性地散下来,沾了血的发丝有几根黏连在脸上,他也不在意,专心致志地弹拨着一把呈塔尖形的长颈弦乐器,原本因稚嫩而看起来雌雄莫辨的容貌终于有了成熟的魅力,连脸颊的棱角都变得更加立体。这是一夜成人的苦难经历附带的馈赠,他终是如众人所愿的长大了,至于代价昂贵到什么程度……他只知道,他不想再失去一个家人了。 意外被人贩子拐卖的魔教少主,与生下来就在下九流打滚的小流氓,摩朔伽和阿洛的相遇结缘于一次莫名的心软,一半发馊的包子。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样奇妙,有血缘的亲人也会为一些东西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没有血缘的两个陌生人也会被羁绊牢牢缠在一起,肝胆相照,密不可分。情感使人软弱,也令人无坚不摧。它能置人于死地,也能编织出一条牢不可破的纽带,将徘徊与生死之际的魂魄拉回人间。 【真假之间,有什么悄然消逝】 【污秽的身心,无法永持美丽】 【步行于黑暗中,什么也触碰不到】 【但只要这颗心脏还在跳动】 【我就会一直等你回来】 中原人听起来晦涩却别自有奇异韵律的波斯语从摩朔伽唇瓣间倾吐。 【数尽世界悲伤,距离答案更进一步】 【凝视远方的圆月,不能失去的珍宝原来就在身边】 阿洛抱着头,声音越发凄厉,摩朔伽的泪水不断落下,模糊了双眼,手指却在琴弦上不断按拨:“【你能看到光吗?答案就在黑夜】” 【你究竟是谁,请为我而展现】 【光与影,终结即是起始】 唱到最后一句,摩朔伽的声音已明显带了哽咽:“【若明天还会到来,请你回到我身边】。” 沈清目光一凝:“他颅内的金针正在被自己逼出来!” 远远的,沈清与满脸泪痕的摩朔伽视线相接,他看到摩朔伽轻轻对自己点了下头,遂不再犹豫,在柴乐等人的环绕下把已经从皮肤中冒出尖头的金针一根根拔出。整个过程中,阿洛一直在惨叫,七窍不断流出黑血,活死人军队受他的影响,全部加倍亢奋起来,不要命地扑向周围一切可以触碰到的活人。 “殿下,这真的有用吗?”多了一个一臂脱臼的温芳辞需要保护,方校鄞的肩膀被划了好几道,嗓子干涩,嘴里尽是铁锈的味道,而阿洛的哀鸣也令他心生恻隐:“真的能救这个人吗?现在的行为,真的不是再折磨他一遍吗?” 视、听、味、嗅、触,五感伴随着剧痛回归,这种痛并非常人可以承受,可是…… ——“你愿意为了他忍受超脱人类极限的疼痛,只要这颗心脏还在跳动,哪怕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地狱,也会拼尽全力地爬回他身边,这种程度,可以做到吗?” ——我可以。 ——“我请求你,活下去,即便你的死可以促使朔伽成长,也不要为此放弃自己的生命。如果一个人的成长必须要经过亲近之人生命的献祭,那么他的将来无论有再大的成就,都会蒙上一层抹不去的阴影。阿洛,我请求你,活下去。” ——可是,这太痛了…… 摩朔伽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阿洛的耳朵里好像堵着一层棉花,飘飘忽忽地,听不真切。 什么答案在黑暗里?是朔伽娇纵中透着傻气的笑容,是他执意阻拦禁卫军带自己离开的愤怒,是接过那小半个包子的稚嫩小手,是……是那双鸢色双眼中落下的泪珠。 是谁在耳边呢喃细语,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的弧度滴到自己的眼眶中? ——“拜托你,再向我展示一次吧,独属于你的,生命的奇迹。” ——……我答应你。 最后一根金针拔出,深黑的血液渐渐变回正常的颜色,虹膜上代表着死气的灰膜渐渐褪去,恢复了清明。 迎接他的,是疾驰而来的温暖怀抱,摩朔伽他的惨叫中停下来时就扔下弹奏着的卡曼恰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恢复神志的阿洛,嚎啕大哭。 从阿洛被禁卫军带走后就一直积攒下来的委屈和后怕在活着的阿洛面前爆发,硬生生被逼出来的沧桑和深沉再也不见,他彻底意识到阿洛对自己重要性。 “我回来了,少主。”万千感慨最终只汇聚出这一句话,阿洛回抱住摩朔伽,在心中默默道:“我从地狱爬回来见你了。” 短暂的拥抱过后,知道事情轻重的两人默契地放开彼此,摩朔伽是带着日月圣教的人过来的,这显然减轻了方校鄞等人的压力。 孙副统领迫不及待道:“你现在还能驱使这群活死人停止攻击吗?我们的目的不是杀了他们,而是逃出去,山上快塌了,现在的情况刻不容缓。” 阿洛沉吟:“活死人彼此之间有奇特的韵律,我现在已经不太会了,但可以试试。” 方校鄞急道:“那就快试快试,我胳膊要废了!” 孙副统领道:“不管了,反正现在没有人给他们下包围的指令,我们可以先撤了。” 沈清没理会孙副统领,他止住了阿洛的动作:“能不能先小范围的试一下?”他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顺利,一开始阿洛明明对自己的话有些动摇,但动摇的结局却是攻击。 阿洛点头,仰头从嗓子里发出来一阵“笃唔、笃哈”的动静,但声音不是很大。而离他最近的几个活死人先是停顿了片刻,然后便更疯狂地向阿洛冲来,被摩朔伽眼疾手快的斩了首:“怎么回事,只有成为活死人才能驱使他们吗?” “不,”沈清道:“恐怕,是观沧澜对他的防范。” 摩朔伽不解:“怎么说?” “比如,谷应洛只能给其他活死人下战斗的指令,如果下了相反的指令,诸如停下之类的,活死人不但不会停,还会连他也杀。”沈清的脑子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哨声……最关键的,还是在哨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