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叛亲离,不过如此。 平阳王深吸一口气,双手微扬,一道优雅的弧线挥向四周的树木,只听“嚓”的一声,树身微微一震,不一会儿,翠茂的树冠便在细雨中轰然倒塌,砸在地上,巧妙地将自己和虫五与其他人分隔开来。 “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报复的是本王,最想看到的也已经看到了,接下来的事,就不要再牵连他人。” 虫五就喜欢看他这种强压绝望的悲伤,所以这次,他同意了:“那就看你能拖住我多久了,王爷。” “高璃,带他们走。”平阳王没有回头:“所有人都离开,马上!” 高璃委屈巴巴地看着平阳王,恢复童年的记忆后,她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和平阳王说,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三个字:“我不走……” 平阳王皱眉呵道:“连你也不听本王的话了吗!” 高璃看他独自一人面对虫五爷的背影,心头涌起一片苍凉萧瑟,再开口时,原本的迟疑也变得果断:“我不走!我要留下来帮王爷!” “你……”平阳王语塞,但他又如何不明白,高璃的性格虽然直白天真,却自有一番执拗,认定的事八百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样的性子曾经让他一直头疼不已,可如今,头疼中却又带了一丝暖意,语气不由得放软:“你留下来又能做什么,走吧,这是我做下的孽,应该由自己解决。” 平阳王心里明白,这些虫子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四散,就是因为自己答应虫五公平对决,如果高璃留下,虫五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别哭,本王还未必会死呢。”平阳王拔剑出鞘:“忘了你的刀是谁教的吗?去外面等本王吧,不要再让更多人因本王的错误而死了。” 高璃惶然地看着平阳王:“可是……” “走吧,”摩朔伽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平阳王:“你在这里才会妨碍到他。” 说罢,他直接把高璃半拖半拉地拽走,在高璃耳边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忘了那个烟花吗?我倒是希望他死,可惜他今天估计不会死。” ———————————— 剑气如同活了一般,环着平阳王周身自在游走,虫五爷意外道:“真没想到,沈氏皇族居然有你这样武功集大成者,我虫五这辈子杀过不少高手,像你这样的天资已是卓越。如果能潜心修炼,有一天能成为宗师也说不准。” 细雨沾身,平阳王恍若未觉:“怎么,后悔和我单独对战了?” 虫五嗤笑:“要是放在十二年前,我见到你一定掉头就跑,不过现在嘛……你还以为自己是那个百战百胜的平南大将军吗?” 平阳王对他的挑衅不为所动,但也没有反驳,因为虫五说的是实话——他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情况,无论是身体还是心境,都已经不复当年了。 曾经的十八皇子沈宣泽天赋卓越,野心勃勃,处事灵活,虽称不上刚正不阿,但也常有义举,微服时与市井小民勾肩搭背不见丝毫骄矜,被先帝亲口称赞“吾家第一侠士”。心怀仁义,不拘贵贱,那些并不完全是装出来的,而是沈宣泽对自己“道”的履行。 像沈宣泽这样的武学奇才,除了本身的天赋以外,令他们能够超越常人进境的原因之一便是最开始在心中给自己定下的“道”。以“道”作为习武的奠基,再反过来用一日日的练习和随时的感悟巩固自己的“道”,来达到境界的飞升,但这种方法对自己有着强烈的限制,就是不能违背自己最初定下的“道”。人可以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自己,一旦对自己有所怀疑,动摇了道心,对于武者来说便是毁灭性的打击,轻者退步,重者也不是没有可能殒命。沈宣泽的道,便是“侠”。 侠者,以勇力抑强扶弱,仗义而为。疏财尚气,不尚势力,义之所在,必亟为之。因为侠义,他才能得一众绿林相助,先帝执政末期去往各处平叛,战无不胜;也同样是因为这份侠义,他得以认识此生挚爱,与千江月相知相守,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自己的道产生了怀疑呢? 是为了治王妃的病吗?不,好像是更早之前,与皇位失之交臂的失落和从阴暗处萌生的猜疑,让他把手伸向了……自己的朋友,从此才真正的落人把柄,一步错步步错,侠义无法让他得到的东西,权势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然后内心一点点被腐蚀。萧煜衡四处搜罗活人用作试验,平阳王开始还会警告,后来便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只是用了本来就会死的人试药而已”、“我又没有亲自动手”、“这些人生来卑贱,活得如此痛苦,何不替他们解脱呢”……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他努力地说服自己,却骗不过心中的“道”。午夜梦回亡魂索命,千江月尚且无法接受这样的他,谁又能说那沉重的负罪感对沈宣泽自己没有影响呢? 道心损毁,他如今的功力已不足当年六成。 “第一招,江河万里春。” 剑光如水,就着蒙蒙细雨,化作千万道江流奔走不息,虫五不敢轻视,双手一招便是一片虫墙,挡住了看似轻柔实则利如刀刃的雨水。 见对面拿虫墙应对,沈宣泽横剑于眼前,游蛇吐信,嘶嘶破风,他点足而起,落剑如雷——第二招,潇湘同醉。 “咦,这一招……”虫五用几个灵巧的跟头避开沈宣泽的攻势,有些避不过的便以外壳坚硬的毒蝎代替:“传闻不实啊,听说你当年就用这一招斩开了南宁叛军紧闭的城门,现在,就这?” 沈宣泽本已做好了拿虫五的话当放屁的准备,闻言却还是一怔——南宁一战,是他和叶阚捷引为知己的最重要的契机。 这招潇湘同醉,暗含他得遇知己的兴奋和三战三捷的快意,行军不能饮酒,他曾和时任兵部侍郎的叶阚捷相约,待回到上京后必定要去最贵的酒楼,把酒言欢,同醉同醒。如今故人已逝,再无当年心境,这招式……也不过空有个名头罢了。 “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记忆中那个笑容爽朗的青年拿着刚挤的牛乳代替庆功酒:“真期待我们将来有了儿孙的样子。”青年故意学着投降叛军的谄媚之色,拱手道:“到时,还得请大将军关照则个。” “你少来!”当年的十八皇子照着青年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我才不想那么早成婚,盲婚哑嫁的没意思透了,倒是你,怎么这么着急?” “我乃家中长兄,父母早亡,下面还有弟妹,自然要多考虑一些,你不知道,我那幼弟性格乖僻,成日一副看淡俗世想出家的样子,实在叫人头痛。”青年叶阚捷长叹一声:“妹妹也……我离京时就看出她心里藏了事,问她又不说,他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心思细,也不知都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跟我差别怎么能这么大?” “别人都是儿女债,我这是从弟妹开始就遇上讨债鬼了,”青年嘴上说苦恼,眼里却没多少郁色,显然是打心里疼爱下面的弟妹:“只能期待我将来的儿孙乖一些,到时我若管不了,就请大将军多多费心了?” 那时的沈宣泽壮志酬酬,最是得意,闻言一口应下:“等我……,别说你的儿女,侄子侄女我也都包了,如何?” 宣城衙门一片断壁残垣,平阳王看着前面那片层层叠叠,如乌云般连在一起的房檐,本以为遗忘的愧疚跨越时空击中了要害,令他心神俱伤。 高手过招,最忌出神,平阳王一剑划偏,险些没能挡住虫五的一对爪子,衣领被抓破,差一点就碰到了脖颈。 本就不甚牢固的道心摇摇欲坠,连抬剑都能感受到一股抗力,平阳王压下翻涌的浊血:“第三招,风雪满肩忘此身!” 他轻盈如燕,衣玦翩缱,剑气如游龙穿梭,落叶纷崩,似一湖水倾盆而下,又似一块冰寒气侵人——这是杀招,也是平阳王能使出的最后一招,如果这招无法杀死虫五,那么道心破碎的他将不再有翻身的机会! “天地初分,唯水与火,土之所附,其气融结,峙而为山。” 一道不属于二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虫五爷蓦然望去,只见上方的雨水竟在来人的真气下蜚腾飘飏,结成了一片似云又似霾的蒸气,在下方看去,如同泰山压顶般恐怖! “水之所赴,其势蓄泄,流而为川。” 随着飘渺的声音,那团蒸气如泄洪般砸向虫五爷的万虫大军,整片土地凝结了一层一指厚的冰层,不管虫五爷躲得如何快,那流体形状的冰雾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寸空气中,再随着呼吸进入血肉,将他的身体逐渐塑成了一件丑陋的冰雕。 “上寒下温,霜不杀物;上温下寒,雨而不冰,阴纵而阳翕,雷不当出而出。” 话音落下,一道紫雷赫然劈向冰雕虫五,血肉碎裂,一地残渣! 平阳王并不认识这人的面孔,但这样的招式,放眼天下,也只有一个人能使出! 他便是被誉为陆地神仙的点苍山现任掌门——唐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