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水毁毛石护坡的工程完工了,计划科负责土建工程的张工,带着由财务科、审计科、企管科和矿纪委组成的联合验收组,来厂里搞工程竣工验收。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计划科负责的,修造厂并没有参与。 张工说我是使用单位的负责人,不仅要参加工程验收,还要在验收表上签字,没有我的签字确认,工程不能交工。 我对土建工程的管理流程不懂,以前也没参加过基建工程验收,觉得张工的要求合情合理,便和验收组的人一起去了工地。 重建毛石护坡是个小工程,整个工期不到半个月时间。 新砌的护坡看起来像模像样,表面看起来,和原来的挡墙没什么不同。 验收组的人都是有经验的老手,手里拿着圈尺,爬上爬下测量工程量,又用工具敲开新砌护墙的边边角角检查质量,只有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外行,无所事事地站在旁边看热闹。 现场检查十多分钟就结束了,验收组人员集中在我办公室,张工拿出了几张表格,先是和大家确认工程量,然后就工程质量是否合格,是否同意进行竣工验收,征求各人的意见。 于是,出现了很诡异的一幕,验收组的成员都不吭声,牵头负责验收工作的张工,也对工程质量是否合格没有明确的态度。 冷场了几分钟后,张工把我叫出办公室,单独带我返回到施工现场,很严肃地说,这几十米毛石护坡,存在着严重的质量问题。 张工告诉我,按施工规范要求,毛石之间要用水泥砂浆粘结,缝隙必须用水泥砂浆填充。 而在现场检查的结果是,包工队在施工过程中,为了省钱,用黄泥替代水泥砂浆做粘结材料,只是在表面上用水泥砂浆勾了一层薄薄的边缝,让其看起来,和用水泥砂浆砌筑的没有什么区别。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张工在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块,在毛石表面上已经凝固的水泥砂浆上轻轻敲了敲,砂浆果然掉了一块,露出了里面的黄泥巴。 张工指着护坡挡墙说,这玩意别说遇到洪水会一冲即垮,就是被雨水浸泡两三天也会垮塌。 我挺纳闷,对张工说,工程质量不是归你们计划科管吗,质量不合格让包工队返工就是了,给我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包工队又不是我请的,工程款也不用我们修造厂支付。 张工说,你是使用单位啊,只要你签字同意验收,验收组其他人就不会再提意见,工程验收后,我们会把这段护坡移交给使用单位,以后出现什么问题,就是你们修造厂的事了。 张工越说我越糊涂,明显不合格的工程,我为什么要同意验收移交呢,修造厂自始至终没参与过工程建设,出现质量问题的后果凭什么要我们承担,没这个道理啊。 看我顽冥不化,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张工换了一种口吻,语重心长地说,这段围墙迟早要垮塌,这个事实谁看了都得承认。 刚通过竣工验收的工程,因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报废,上面肯定要追究验收人员的责任,我老张无职无衔,背个处分无所谓,但对你林厂长来说,这可是天大的事。 你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要因为这个小工程受到处分,影响了自己的前途,那就太不划算了。老哥是一片好心,完全是为你着想。 张工平时和我的关系挺好,他大我十多岁,始终以老大哥的身份自居,不管在酒桌上还是其他事情上,都对我照顾有加。 前两天因为盖新厂房的事,我还找过他帮忙,他很热情,主动替我联系矿务局设计院,免费为修造厂提供设计图纸,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张工说了很多废话,绕了好几个圈子,总算让我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是想让我首先提出,这个工程的质量存在问题,不同意竣工验收。 我觉得工程质量不合格是不争的事实,无论谁提出异议都没问题,当时没有多想,答应了张工的要求。 张工带着我回到办公室,对其他验收组成员说,使用单位负责人林子龙厂长,认为这个工程的质量存在问题,不同意进行竣工验收,我会把这个情况向领导汇报,验收小组今天的任务到此结束。 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和我打过招呼后便离开了。 当天下午,程四苟打电话,叫我去他公室。 从省城回来后,一直没见过程四苟,不知道他为啥找自己,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匆匆进了程副矿长办公室。 程四苟表现出难得一见的热情,闭口不提我把他给修造厂安排出纳的调令退回去的事,反而关心地问起供应科给厂里下达生产任务的情况,还说下个月要把加工计划向我们倾斜。 我还没来得及表示感谢,程四苟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说,承包修造厂水毁护坡修复工程的,是自己的亲侄子,要求我在竣工报告上签字,好给侄子结算工程款。 我回忆起张工拿出的表格上,工程负责人叫程益民,当时根本没想到他是程四苟的亲属。 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这个工程确实有质量问题,计划科的张工说,新砌的护墙根本经受不住雨水的冲刷,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程四苟说,十多万的小工程而已,如果报废了,我给你们拨钱重修,下次建得结实些。 我从来没和程四苟直接打过交道,只是听同事说他胆子很大,从来不把规章制度放在眼里,没想到他把见不得人的事,能做得这么理直气壮。 我不想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讨好无法无天的程四苟,申辩道,我一个人签字没用处吧,验收组其他人不同意,工程还是通不过竣工验收啊。 程四苟蛮不在意地挥挥手说,计划科、财务科、审计科和企管科都是我分管的,我说句话他们谁敢不听。 我提醒他,除了业务科室外,还有纪委的人全程监督。 程四苟说,纪委是打酱油的,签不签字无所谓,只要你林子龙不反对,这件事就过去了。 程四苟的蛮横让我无言以对。 这是个两难选择,答应对方的无理要求吧,有违自己做人的原则,而且未知的风险隐患很大,很有可能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 直接拒绝吧,势必会得罪眼前这尊大神,会给修造厂和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这家伙可不好惹,要是被他针对了,不仅以后修造厂的日子不好过,我林子龙在榆树坪矿的处境也会更艰难。 权衡再三,还是下不了决心,我只好硬着头皮对程四苟说,这个事太大,让我考虑考虑,回头再给领导汇报。 这么说,其实是委婉地拒绝,只不过我没有把后路完全堵死,留了一丝希望给程某人。 当天晚上,那个叫程益民的包工头找到我家里,我媳妇有点小洁癖,不愿在家里接待陌生人,把来人堵在门外,喊我出去和他说话。 在楼梯拐弯的地方,程四苟的侄子,把一包用报纸裹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说是自己四大大让送给我的,说完就下楼走了。 匆匆忙忙打开报纸,里面是两叠崭新的百元大钞,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半身从楼道的小窗户里探出去,冲着刚走出单元门的程益民喊了声:把你的东西拿走。 然后,把手中用报纸裹着的两万元扔了出去。 感觉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我心里很不好受,随后也下了楼,信步转悠到漆黑的小河边。 从当行政科副科长算起,到现在也四五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直接给自己送钱,而且数目还不少,一出手就是我半年的工资。 以前不是没有人送过礼,但大都是烟酒之类的东西,能推的我尽量推掉,实在推不掉的,也会找机会用价值差不多的礼品回赠。 除了为数不多几个关系特别亲近的人,我很少在家里接待客人,单位的同事下属和朋友们,都知道我这个毛病,有事都会去办公室找我。 办公室是公共场所,提着大包小包找科长办事不方便,容易遭人非议,而且我这个人原则性比较强,从不贪图蝇头小利,往往让送礼的人很难堪,慢慢也就很少有人再给我送礼了。 我是真没想到,程四苟会指使自己的侄子给我送钱,想用这种方式让我放弃原则,在存在严重质量问题的工程验收报告上签字。 呵呵,强权的压制,都没能让我低下高傲的头颅,区区两万元就想收买我的良知,程四苟未免太小瞧我林某人了吧。 我知道,从此刻起,自己彻底和程四苟结下了不可化解的梁子。 白天在程四苟办公室里,我没有把话完全说死,是不想公开和他撕破脸皮,不想让他太难堪。 没想到程某人的心思太黑暗,太龌龊,以为我那么说是想借机给自己捞点油水,是在和他讨价还价,所以才会在晚上让人给我送钱。 真是太搞笑了。 程四苟也不想想,就算我林子龙是个贪财的人,无论什么人送的钱都收,但借我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收他这条“死狗”的钱啊! 除非我活腻味了,不想在古城矿务局的圈子里混了。 夜色下的小河边很宁静,除了哗哗的流水声,其他什么也听不见。 坐在水边的大石头上,一根接一根抽着烟,我心里好像有一团乱麻纠缠交织,怎么努力也理不出头绪来。 得罪了程四苟,这可不是件小事,我想静下心来,礼真地想一想,如何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先是用强权压制,没有达到目的,随后又扔了颗糖衣炮弹,又被我反手扔了回去,软硬兼施都没能让我改变态度,程四苟肯定把我恨到了骨子里。 被徐冰雅和马秀兰接连羞辱的旧仇还没报,强塞给修造厂出纳员的调令被退了回去的账还没有算,现在又添了新仇。 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估计此时程四苟的心里,一定是怒浪滔天,说不定正在制定对修造厂和林子龙的报复计划呢。 在榆树坪矿横行霸道了四五年,程四苟连矿长书记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岂能容忍自已的淫威,接二连三地受到一个小科长的挑战,如果不做出强烈的反应,不用极端的手段进行报复,那就不是众人嘴里的“死狗”了。 程四苟的报复会来自哪个方向,可能以哪种方式出现,应该提前做哪些防范工作,都是我现在要想的问题。 预则立,不预则废。 敌人的实力太强大,双方力量的对比太悬殊,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应对,力求不要败得太惨,不要一败涂地。 独自在河边坐到月升中天,凉风中夹杂着寒意的时候,我才揉着有些麻木的双腿,站了起来。 中间隔了一天,程四苟的侄子带着十多个民工又来到修造厂,把之前砌的毛石护坡全部推倒重砌。 这次,我专门去工地看了两次,他们用的砌筑和灌浆材料,是水泥砂浆无疑。 返工后重新搞工程竣工验收,验收组还是上次的原班人马,这次大家都很痛快地在验收报告上签了字,没有再出现你瞅着我,我看着呢,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愿拿起笔的尴尬场面。 验收结束后,计划科张工悄悄告诉我,这次程四苟赔了夫人又折了兵。 这个小工程本来能净赚万,现在不得不返工,等于工程量翻了一番多,计划科预算的工程费用还是原来那么多,包工队至少要赔进去五六万。 看着张工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是该埋怨,还是应该感谢这个老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