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雅的声音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也是冷冰冰的。 她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用没有温度的语调,给我罗列了一串数字,算是交了差。 “厂里固定资产原值32135万元,现值115万元,去年的工业产值是158万元,同比下降了21,亏损额4966万元,比上年度的亏损增加了13万元。 财务帐面上,今天的现金余额是22735元,库存材料5962元,应付款合计12233万元,其中应付职工工资和福利费共计58元,……” 听着这些数字,我的心和徐冰雅的语气一样,也是拔凉拔凉的。 上任之前,我知道修造厂是个烂摊子,日子过得很艰难,只是没想到已经烂到了这个程度,根本就是资不抵债,早就该破产歇业。 唉,自己还是太年轻,太容易冲动了,上了杨树林那个老狐狸的当。 开弓没有回头箭。 事已至此,后悔没有意义,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干! 除了咬着牙,硬着头皮往前冲,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杨树林最后那几句话有道理,胆子大,敢冒险,是年轻人应该有的特质。 多年的机关工作,虽然磨去了我身上的棱角,让我变得内敛,藏起了锋芒,但不会改变我还是个年轻人这个事实。 在我林子龙的个人字典里,没有退却和认输这样的字眼。 我深深吸了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对孙建成说,你陪我去车间转转吧! 老孙叫技术员申小涛陪同,申小涛又喊徐冰雅一起去。 申小涛说,厂里是干部身份的只有老孙和你我三人,咱们一块儿去,给新厂长助威。 徐冰雅不给申小涛面子,冷冰冰地说:“要去你去,我不会给给领导抬轿子!” 申小涛吐了吐舌头没敢回嘴,跟在我和老孙的屁股后面离开了办公室。 厂区的面积委实不小,三个车间的厂房占了不到一半,剩下的是遍布枯枝残叶和工业垃圾的空地。 虽然已经停产了一个多月,但职工的出勤率比正常生产的时候还要高。 孙建成介绍说,车间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工人的收入是按照完成的工作量计发的。没有生产任务的时候,厂里会给正常出勤的职工发放每天两块钱的生活费。 在当时,两块钱不是个小数字,省着点花,是三口之家一天的伙食费。 不干活还能领钱,这样的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这种做法我能理解。毕竟修造厂是全民所有制性质,资产是国家的,盈亏也都由国家兜着底。 只要厂子没有关门,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吊着,公有制的优越性必须得到体现。 至于这个生活费能不能领到,什么时候才能领到手,大家并不担心。他们相信,只要榆树坪矿还在,古城矿务局还在,这个钱迟早会发到自己手里。 三个车间的情况大同小异,工友们围着用汽油桶改制的大煤炉,男的吹牛侃大山,打扑克下象棋,女工们几乎在忙着相同的事,在扯八卦的同时织毛活,或者说是在织毛活的同时扯八卦。 大家根本没把我们三个人的到来当回事,很多人只是抬头瞥上一眼,然后迅速够开目光,继续忙活之前的事。 车间主任的态度也没好到哪里去,在孙建成的介绍下,他们只是敷衍地和我握了握手,连句欢迎的客套话都不肯说。 很明显,不光是厂部的管理人员,也包括车间的领导和工人师傅们在内,对我这个新厂长很不屑。 他们不相信我这个眉清目秀,连毛都没有长全的小伙子,能有把修造厂拽出泥潭的本事。 一圈转下来,我感触最深的有两点。 一是修造厂的人心散了,似乎每个人对厂里的前景都失去了信心,大家都在无奈地混吃等死。 二是厂里的环境太糟糕了,垃圾遍地,燃烧过的炉渣随意堆积,车间里蛛网密布,设备上满是油垢,明显有很长时间没做过保养…… 恶劣到让人无法容忍的厂区环境,是人心涣散最直接的表现。 人心散了,对一个企业而言,是最可怕的事情。 我暗暗对自己说,不管用啥手段,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大家看到希望,让大家产生我们的厂子还没死、还有救的想法。 有了盼头,工人们才能有心劲,有干劲,修造厂也才能有希望,有未来。 半个小时后,我们三个人回到厂部,还是在那间有火炉的大办室里,我给厂部的几个人,宣布了自己的施政方案。 废话没有人愿听,我也不想矫情,直接下达命令。 从明天起,所有的临时工放假。 放假期间,生活费减半,直到车间通知重新上岗。不服从安排者,即刻开除。厂里承诺,三个月之内,付清被开除者之前拖欠的工资。 这件事由徐会计负责落实。 在小单位里,人事薪酬管理,一般都是财务人员的工作,这样安排没有问题。 对修造厂来说,最难管理的不是固定工,也不是集体工,而是没名没份的临时工。 同固定工和集体工相比,每个临时工都有背景。 要么是区队长和劳模的子女家属,他们是矿领导特意安排的,要么是矿上实权部门领导的亲属,他们有拿捏修造厂的手段和机会。 没有过硬的关系,在工作机会稀缺的矿区,想进国营单位干个临时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前任几个厂长有顾虑,在正式工饿着肚子的情况下,也不敢动临时工的饭碗。我林子龙不在乎,谁有意见冲我来,别为难具体办事的同志,他们只是传声筒。 第二件事是,全面整治厂区环境,此事由孙副厂长和沈技术员负责,把厂区划分成四块,三个车间和厂部各负责一片。 明后两天,厂里在岗的员工全体出动,打扫卫生,保养机器设备,要达到让人有耳目一新感觉的程度。 后天下午下班前检查评比,获得第一名的单位,出勤职工每人发奖金二十元,第二名不奖不罚,第三名和第四名,这个月的生活补贴分别扣发百分之十和百分之二十。 奖金月底兑现,如果到时候厂里没钱,我林子龙自掏腰包给大家发。 孙建成忧心忡忡地劝我,这样做的风险有点大。 很久没活干了,也没发过工资,车间那些人闲得蛋疼,每个人都憋着一肚子怨气,没事也能找点事出来发泄一通。 新厂长不说想办法给大家发点钱,给车间里找些活干,却让大家义务劳动打扫卫生,搞没有经济效益的花花架势,纯属没事找抽,很有可能激起众怒,最后搞得无法收场。 整治厂容厂貌这事确实该干,但现在真不是干这事的时候啊! 没有天时,没有地利,更缺少人和。 老孙的意思很清楚,我知道他是好心,是实打实在替我考虑。 我不想反驳,也不想解释,坚定地摇摇头,对老孙说:“你按我说的办,和小申把车间主任召集起来开个会,把任务给他们布置清楚。他们干不干,怎么干你不要过问,也别督促,后天下午的检查评比由我负责,你别担心。” 安排完工作,我站起身,用低沉但坚定的语气,对屋子里的几个人说: “请大家给我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之内,修造厂要还是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用任何人撵,我林子龙会主动滚蛋。在这一个月里,我希望在座的诸位无条件支持我的工作!” 这句话我必须要说出来,才能有一点心安,不然真担心厂部的这些人,会把我安排的工作当成耳旁风。 车间那些人离得远,我的手暂时伸不了那么长,只能先稳住眼前这几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