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 一句高亢激昂的回答,不但把杨树林吓了一跳,也把我自己惊得浑身一激灵。 可能被杨树林最后一句话刺激到了,年轻气盛,从不认输的我,下意识地作出了反应。 领导想怎么批评都行,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也可以接受,但不能说我林子龙不像年轻人,没激情,没胆量,是怂包。 “杨矿长,我愿意去修造厂,不管能否把厂子救活,我都想试试!” 杨树林的眼神里飘过一丝狡黠,我捕捉到了这个神情,却一点都不在乎。 承认自己没经验,沉不住气,上了激将法的当,但我不后悔。 有资格成为领导手里最后的筹码,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荣幸,领导想赌一把,自己陪着就是了。 杨树林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面前,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我就知道,你林子龙不会让我失望!现在回去把科里的工作移交给副科长,明天上午去组织部拿调令,直接去修造厂上任。去了后,放开手脚大胆干,有困难及时汇报,我会尽力帮你协调解决。” 于是,一九九四年的元月三日,揣着一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情绪,我告别工作了七年的机关办公楼,踏上了自己人生一段新的旅程。 赴新单位上任之前,当然要给书记汇报辞行,这是规矩,也是人情世故。 书记叫郭民选,是两年多前调来榆树坪矿任职的,此前一直在局机关工作。 郭民选比杨树林小两岁,身材魁梧,方脸大眼,一副标准北方汉子的模样。他性格温和,勤勉低调,在矿上职工群众中的口碑相当不错。 我不是党务政工口的科长,在工作方面和书记接触不多,私下里也没什么交情。 郭书记对我这个年轻干部很欣赏,这几年在工作上给了我很多的支持和帮助。我钦佩郭民选书记的雅儒敦厚,一直对他都很尊重。 郭民选亲手给我泡了杯茶,顺势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说,培养一个年轻干部不容易,自己原本不赞成让我去修造厂,担心我年轻没经验,收拾不了那个烂摊子,万一在那里折戟沉沙,会挫伤了自尊心和自信心,影响以后的发展。 书记说,杨矿长告诉他,是我自己主动要求去修造厂锻炼的,他便没有再反对,昨天晚上主持召开了党委会,通过了杨树林的提议,作出了任命我担任修造厂厂长的决定。 郭民选叮嘱我说,机关科室的工作相对简单,分工比较细,条条框框多,监督制约措施也很到位。但基层单位不一样,特别是修造厂这种独立核算单位,一把手的权力大,个人能力发挥的空间也大,你自己要把握好原则和尺度,既要努力把工作干好,也要时刻牢记不能冒进,尤其是不能踩红线。 “宁可平庸一点,也别犯规。” 书记很清楚,大部分年轻干部都有立功心切的特点,干工作容易冲动,我知道他这么说是真心为我好,连连点头说自己记住了。 告别了郭民选,上到三楼,在组织部拿上昨晚连夜打印出来的任职文件,谢绝了高部长陪同上任的好意,我独自去了修造厂。 昨天晚上整夜未眠,我想了很多。 自己确实是受了杨树林的言语刺激,冲动之下,接受了领导让我去修造厂当厂长的安排。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除了这条路,自己别无选择! 如果自己是个不求上进,没有追求,对前途没有规划,可以随遇而安的年轻人,或者是年过五十,对职业前景基本没了想法的老科长,面对强势如斯的顶头上司,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另外一种选择:“我不去!” 现实中的林子龙不属于这两种人,杨树林在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已经笃定了我没有拒绝的可能。 不考虑后果,明目张胆地忤逆老领导的意思,无疑是自寻死路。 如果遵从自己内心的真实,说出不想去修造厂的话来,肯定会让杨树林不高兴,甚至有可能当场龙颜大怒,这相当于我给自己的前途,宣判了死缓。 至少,在杨树林还是榆树坪矿矿长的情况下,我从此再无出头的可能,别说进步,恐怕连现在的位置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煤炭系统有其自身的特点,像古城矿务局这种大型企业,一般都由煤炭部直管,干部基本在系统内部流动、升迁,很少有跨行业、跨地域的交流。这就导致国有煤矿干部队伍稳定性很高,在一个岗位上十年八年不挪窝的情况比比皆是。 杨树林还不满五十岁,离退休早着呢。从现在的情况看,他矿长的椅子坐得很稳,短期内没有挪窝的迹象,而且就算有变动,大概也是晋升为局领导,依然无法摆脱他对我前途的影响。 我林子龙虽然年轻,人生阅历很浅,职场经验不多,但不是没脑子的愚莽之人,不会做自毁前程的蠢事。 一夜无眠,我想的最多的是,未来一年,甚至是两年三年的时间里,自己应该怎样做,才能让修造厂活下去,活得一天比一天好。 成功了固然皆大欢喜,你好我好。 修造厂恢复了生机,工人们有活干,能按时领到工资。自己积攒了基层工作的履历,也有了拿得出手的政绩和口碑,为以后的发展打个良好的基础。 其实,我想的更多的是,失败了怎么办,自己能落个什么下场。 矿机关的干部都知道,修造厂积重难返,连续三年是矿上的亏损大户。最近两年,更是走马灯似的换了三个厂长,却连一点起色都没看到,现在已经到了苟延残喘,随时都有可能树倒猢狲散的地步。 不然,杨树林不会说它是匹垂死的、只剩了一口气的病马。 在同龄人中,我算是对自己认识比较清楚的。 除了专注,除了自律,除了努力,我不认为自己比其他人更聪明,更有能力。 三个前任前赴后继,想尽办法也没有挽救回来的修造厂,在自己的手里,有多大概率能咸鱼翻身? 虽然杨树林说了,他会全力支持,让我放开手脚,在修造厂大干一场。但我心里清楚,在全行业惨云笼罩的大环境下,榆树坪矿自身的日子已经过得捉襟见肘,能给修造厂提供的支持不会太多。 自知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对修造厂能不能起死回生,我没有一点信心。 所以,从现在开始,还是尽量低调行事吧,别当显眼包,争取一年后灰溜溜重回机关时,少收获一些讥讽和嘲笑。 按惯例,下属单位主要领导履新,至少要有组织部领导陪同,当众宣布任职文件。当高部长准备要送我上任时,我苦笑着对他说,今天就不劳您的大驾了,修造厂主持工作的副厂长我认识,还是让我一个人悄悄过去吧。 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自己注定不会被修造厂的人待见,别让领导您被连累,伤了老脸。 修造厂不仅是大家眼里的边缘单位,最不受人待见,位置也在矿区边缘的角落里。 在矿部大院两公里外的山脚下,有个当年建矿时基建单位遗弃的大院,这个院子就是修造厂的所在地。 依山坡地形围起来的院子很大,也很冷清,既看不到人影,也听不见机器的轰鸣声,只有冬月的寒风,卷起的片片枯叶在半空中飘荡。 副厂长孙建成接到了高部长的电话通知,一个人站在大门口等着,把我带进了厂部办公室。 孙建成我很早就认识,他原来是采煤队队长,在井下因公负伤,落下了残疾,一条腿行动不太方便。 像他这种因公致残的情况,按政策可以提前退休。因为家里经济困难,他给领导提出了不想离岗,想继续上班的要求。 在岗的工资和各种补贴奖金加起来,比单纯的退休工资和伤残补助,每个月要多上百块钱。 榆树坪矿领导还是有人情味的,对老孙这样的劳模区队长挺照顾,安排他来到修造厂当副厂长,继续享受副科级的工资和福利待遇。 孙建成五十出头,两鬓斑白,满脸皱褶,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打眼一看,就是个实在人。 作为修造厂唯一的副厂长,在厂长撂了挑子,不辞而别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当了十几天临时负责人。 说是负责人,其实也没什么需要负责的。 停产一个多月了,不用安排生产任务,不用采购材料配件,也不用为跑计划和结算货款挠头。 所谓负责,只是把大门看好,别让工人把厂里的机器设备当废铁给卖了。 厂部是一排青砖到顶的平房,磨损得坑坑洼洼的门廊,和木门木窗上的斑驳油漆,无不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孙建成把我带进平房中间一个办公室,给屋子里的人介绍说,这是咱厂新来的林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