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鲲鳞附体的奥秘,封鳞非冕知情,乞罗八景则不然。 龙涎口 入眼是一片黑沉沉的汪洋大海,一条单薄身影坐在岸边任由浪花打湿衣角。 努力抱紧自己蜷缩成一团的梦虬孙将头深深埋入膝盖,似是想借此寻求更多的温暖以至安全感。 然而脑海中日前梦魇仍旧挥之不去…… 战局诡异,变数莫名,九尾风华如受牵引,随即成招。 眼看傲邪绝式震撼方圆,鳞王全力抵御,同时欲再运镇海四权反击,岂料皇戟转变之间—— 空门瞬露,死门直入! 猝不及防连中数剑贯穿要害的北冥封宇身烙致命伤痕。 强者交手引动天地元气异变摇撼海眼,因地脉震动缘故外出探视的乞罗八景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另一边常欣恰巧来到,玄狐本能收招,贯体的九尾风华抽离,鳞王赫然重伤当场。 “王!”梦虬孙急忙冲上前去扶住鳞王身躯。 怵目惊心的伤痕映入眼帘,霎令天涯乞子手足无措,手足无措的他下意识伸手捂紧伤口。 “王,王啊……别……别再流了!”涔流不停的鲜血染红掌心,带着渐低的体温,象征飞速丧失的生命力。 察此,梦虬孙心下一沉再沉,再后来,已是语带哽咽:“别再……” “对不住!” 宛若将死之际的回光返照,勉力提起最后精神的北冥封宇断断续续地说。 “梦……虬孙,保护……海境。” “王为什么来这,欲星移,欲星移人呢!欲星移人呢……” 生离死别的景象在前,乞罗八景仍是难以接受,难以接受封鳞非冕坐视鳞王孤身护境的行动。 “相信……师……相……”临死前的最后一言,怀着君臣间的全然信任,鳞族王者,覆海帝鲲,北冥封宇溘然瞑目。 只剩下原地心丧若狂的梦虬孙。 几番挽留喊和无果的他最终沉静下来,似是接受现实。 接受现实的天涯乞子慢慢放平鳞王尸身,起身转而径自走向暗盟剑手。 “梦虬孙。”常欣忍不住唤道,却被身边的春桃拉了一把。 她这才注意到原来天涯乞子竟远较印象中来的高大,气度也大异往常。 身居桃花源远离俗尘待人接物纯赖一己眼光的常欣显然无法真正地与除开锦烟霞外的江湖人共情。 原本的平易外表随着鳞王之死瞬间褪去,站在玄狐面前的梦虬孙仿若变了一个人。 “原本,我们没仇。”乞罗八景道。 他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钉,却洗得干干净净,手里则提着一条霜纹蟠龙的铁棒,比单剑约长一尺。 但眼光敏锐的暗盟剑手仍能从中觅得一丝剑意。 不过目前的他显然无心于此。 “我的要求很简单,俏如来即刻应战,否则就要毁掉龙涎口。”玄狐说。 “又是这句话,看来,你不只无情,就连仇都感觉不到。” 微垂眼睑任由额边碎发遮去冰冷眼神的梦虬孙只是任由心底火苗燃烧,放开手脚不再顾忌。 “那我同样那句话,我会守住龙涎口,甚至不惜玉石俱焚!” 喑哑语调昭示不容动摇的决心。 梦虬孙仰头,深深吸气,仿佛要把全世界的空气都吸进肺里似的,而后他轻轻吐气—— “你知道我做得到。”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因混血返祖脉缘故童年不幸的天涯乞子也为着体质原因而被一众湖海江流所亲善。 那是属于龙族的特权。 关于这点,在久远前就得到了印证,出身向来以血脉自矜的鲛人,青奚宣即便耗尽功体仍旧无法代替白练飞踪镇压龙涎口。 天渊之别由此可见。 魔世亦有龙脉之属,沉沦海上暗盟剑手早已远远见识过应龙之能。 此行来意只为诛魔之利,默不作声的玄狐只是静静看着梦虬孙抱起北冥封宇背着海皇戟一道离开…… 将王遗体连同皇戟送归海境,把始末告知欲星移的乞罗八景并未多做停留。 甚至无心多听后续安排的梦虬孙便自龙涎口另一端游回祭坛下镇守。 但甫一上岸的他没走几步路就身形一软无力坐倒。 鳞王死前的叮嘱就像是拴住临界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直到将之完成,天涯乞子这才能揭下冷静的伪装假面宣泄情绪。 海洋,是唯一的见证人。 四下无声,周围一片漆黑。 忽然,一支纤纤玉手,仿佛从永恒黑暗处伸来,带着一分幽清的美丽,印着粼粼波光,抚上少年背后。 “你……没事吧。”不惊尘烟一般地轻声问语。 梦虬孙猛地一醒,回头便看见锦烟霞在水月波光映照下像月宫的逍遥仙子,又像人间里的最温柔的小母亲,不禁心头一震。 来不及细究眼前人为何在此,一种难言的情绪已然攫住了他。 就好像游荡的船舶找到了避风的港湾,无依的游子得到了温暖的庇护。 那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因为自有记忆起天涯乞子就是孤身一人,脑海里父母的印象早已模糊。 但此刻,他忍不住眼圈一红,颤抖着身躯尝试贴了过去,嗫嚅道:“我……我很怕,很怕……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怕过。连王都死在玄狐手上,我……” “梦虬孙。” 白练飞踪的声音像风穿过松针一般柔,一般和蔼,抚平少年不安心情。 轻轻拍着天涯乞子后背,锦烟霞和他并肩坐在石上谈,她的年纪比梦虬孙大了几有百载。 龙族寿命绵长动辄数百光阴。 是故现今年龄不过而立的乞罗八景在白练飞踪眼中是不折不扣的幼仔龙。 眉清目秀的他有着海蓝色的头发,碎发刘海刚超过额头,此刻眼角微微下垂,给人一种难言的颓丧感。 像这种少年的心事,她是相当了解的。 可歌可泣的悲喜是意气风发的少年生涯之主旋律,锦烟霞也经历过,所以她只是选择倾听。 倾听不自觉泪流满面的天涯乞子吐露仓皇心声:“我很怕,我保护不了海境,我的……家乡。” 听着听着,她更能感受到梦虬孙之心情,眼底怜爱更深。 坐在潮头喃喃自语的他眼眸中透出遗世独立的少年哀伤、以及充满着对人世间的困惑。 似是哭得急了,哽咽抽泣的他面颊上多了一抹淡淡的潮红。 “什么给人抓去卖掉煮汤,那都是开玩笑的。”泪眼朦胧的梦虬孙一面擦着不争气的泪水,一面接着忍不住掉眼泪,“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风停了,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世界上一旦完全沉寂时,也不知它是在悲哀,还是在伤情。 一把将楚楚可怜的哭包揽入怀中的白练飞踪沉寂了好一会儿,任由天涯乞子宣泄情绪完毕的她这才开口。 “你可以的……” 梦虬孙抬头,看着锦烟霞,她对他似乎比他对自己还要来得有信心, “你可以保护得了海境,因为……我会帮你。”白练飞踪说。 说着,她还伸手摸了摸天涯乞子头顶晶莹如玉的龙角。 不容置疑的口吻入耳,梦虬孙躺在锦烟霞怀里,淡淡的香气袭人,心中一阵温馨。 没有再说话,因为,此时已不需要言语。 倏然,宛若想起什么一般,挣开白练飞踪怀抱直起身子来的乞罗八景问: “你怎么会来?”这个时间点锦烟霞不是该跟梵海惊鸿待在天门才对吗? 那自然是有人传书拜托白练飞踪前来客串知心大姐姐安慰哭包糖弟。 “天门已经失陷,”锦烟霞希望保住一步禅空所重视的一切,“白练飞踪绝不会再让海境步上后尘。” 同一时间,中原,一条岿若金刚不动的僧影来到尚同会。 “阿弥陀佛!”低喧佛号吸引护界群侠视线。 收到响弦生所传信号的羽云凌自大门走出就看见屹立在此的金刚尊。 “大师是?”羽云凌问。 “贫僧法涛无赦,”金刚尊双掌合十,“求见尚同会主。” 佛国圣战一役,三尊各有损伤,菩提佛力得而复失的锦烟霞一身魔元尚且完好,前往驰援龙涎口。 伤势较浅的法涛无赦则肩负起与中原交涉的责任。 至于伤势最重的梵海惊鸿,被两人一致排除在外留守养伤…… 而在还珠楼,无暇分身关注梦虬孙状况的皇甫霜刃则是被另一个人缠上。 看着眼前欲言又止的冽风涛,寰宇奇藏率先打破沉默:“我猜,涛兄应该有许多问题想问?” “茹琳,岁无偿,还有他……”冽风涛目光投向别侧径立窗边好似全无人气的慕云知命。 “他们都是被医天子自死神手中抢回的性命。”皇甫霜刃打断道。 “为何他不告诉我……我……”冽风涛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 “告诉你又能如何?”寰宇奇藏反问,“中谷大娘害死的,又岂止王族亲卫。” 鬼刺林毒患所害西苗士兵尚且不算,单是嚓哈雷之仇便不容轻放。 “即使是现在,你知道了中谷大娘还活着,你又打算如何说服苗王乃至内战背后的牺牲者接受这一事实……再一次,就算磕一千一万个头,也无法说服苍越孤鸣为你破例。” 事实上冽风涛也确然不愿再让苍狼因己损伤威信。 因此进退两难的他只能选择沉默。 见状,皇甫霜刃话锋一转:“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冽风涛目光一亮。 “刚巧狼主也在地门当中,你可将此消息透露给苗王知晓,苍狼最重情义,必然挥师佛国。” 说话间,寰宇奇藏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把黑绒羽扇,摇啊摇的,直摇得冽风涛心头发慌。 “届时你可趁机自荐代表还珠楼接下先锋一职替其引路,实则里应外合帮助地门在关键时刻反败为胜……如此一来,苗王与中谷大娘便不是仇敌而是同侪了。” 地门大业扩张期间,修为高深的苍狼自是奋战一线,期间受伤在所难免,免不了求助于医术高明的茹琳姑娘。 轻描淡写筹画未来蓝图完毕的皇甫霜刃问:“有了人情在手,涛兄还担心什么呢?” 自然是担心泥足深陷传销组织的苍越孤鸣如何脱身的问题。 是故虽感意动但到底理智尚存的冽风涛犟自掐灭心底火苗,义正严词拒绝道:“王上的安危,不该拿来做赌注。” 即使是内战期间苍狼曾亲口解除誓言束缚放冽风涛与茹琳双宿双栖,他也未曾想过真正舍弃苍越孤鸣而去。 并不意外的答案入耳,面上犹作遗憾神色,寰宇奇藏想了想,跟着又说:“既如此,我还有一计。” 无言盯视皇甫霜刃静待下文的冽风涛此时眼中写满警惕。 不过寰宇奇藏接下去给出的建议明显中肯可靠得多—— “回到苗王身边,”循序渐进揭开替苍狼征辟旧臣之最终意图的还珠楼主提议,“以王族亲卫的身份重新积累功勋替中谷大娘赎罪。” 到时候苍越孤鸣即便有心追究,也定会看在冽风涛面上法外开恩。 想通此节,冽风涛不可否认地心动了,谁知皇甫霜刃下一刻就一盆冷水浇了他个透心凉。 “但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寰宇奇藏道。 “??(?_?)”冽风涛表示不理解。 “苗王身边虽去了非然踏古,却收服了铁骕求衣,文武兼备,看起来并没有你发挥的空间。” 皇甫霜刃解释说。 “所以……你需要更加精进来证明你的价值。” 兜兜转转回归正题,寰宇奇藏从桌下拿出一具棕色革囊来,推到冽风涛面前。 “囊中有各种解毒奇药,有绢书一本,说明各种症候,及用药之方,于出身巫教的你而言倒是合适,正巧近来刚好有机会供涛兄发挥印证所学,就看你能从中获益多少了……” 眼看着冽风涛离开前往闭关,皇甫霜刃蓦地问了一句:“你怎样看?” 暗中观察许久的幻幽冰剑这才走了出来,放下万雪夜的她评价道:“矛盾,但很符合医天子的作风。”这是对幕后主使的评价。 “怎么说?”寰宇奇藏来了兴趣。 “给出的建议远景看似美好,细究下来则是不折不扣的陷阱,相信冽风涛倘若当真选择出卖苗王,恐怕最先要被医天子舍弃的就是他。” 该选择本身便是一场试探,一个会因私废公的臣子,荻花题叶有什么理由将之留在苍越孤鸣身边呢? “何况,就算没有冽风涛与苗王的这层关系在,医天子想必也不会放任中谷大娘不管。”结合自身对荻花题叶之认识的幻幽冰剑道。 “因何呢?”皇甫霜刃问。 “娇姨。”幻幽冰剑答。 身为茹琳生母的娇姨于无情葬月尚有一份恩情乃至亲情在。 只此一点,爱屋及乌的荻花题叶就不会作壁上观。 因为—— 同样了解“好友”个性的寰宇奇藏如是说:“荻花题叶身边的人,只需要欠他一个人的人情就够了……” 道域 远远望去,但见那青郁郁山峰叠翠,绿依依桑柘堆云。四边流水绕孤村,几处疏篁沿小径。 茅檐傍涧,古木成林。篱外高悬沽酒旆,柳阴闲缆钓鱼船。 走近门前看时,只见枯桩上缆着数只小渔船,疏篱外晒着一张破鱼网。 倚山傍水,约有草房几所,灰墙黑瓦,檐下挂着蓑衣竹笠。 依照笑残锋指点按图索骥找到此地的荻花题叶上前敲门:“有人在吗?” 给狄飞惊开门的是位身穿棕衣直领素底得罗,腰挂银刀,面目清秀的英俊少年。 “你是……荻花题叶前辈?”戚寒雨有些不确定地道。 风花雪月合力诛杀琅函天,带回天师云杖的消息早已传遍道域,身为神啸宗主亲传的少年对此自是知情。 “我与你风师叔平辈论交,不介意地话唤我师叔就好。”狄飞惊微笑,他的笑容总能很好地卸去小辈心防。 “我来买鱼,你父亲在家吗?”疑问言辞宣告醉翁之意不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