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认为死亡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现在她发现,这世间有的问题比死亡还可怕。 在这种惶惶不安和绝望中,天边晨曦逐渐亮起来。 此时凌晨刚过,清晨方启,万籁俱寂,她心事重重走出去,站在花园里,望着天空默默出神。 晨雾像轻纱一样飘过,她站了一会儿,身上便被露水打湿了,但她木然未觉,陷入一种说不清的惶然中,仿佛自己无力的肩头压着整个天空的重量。 她不知如何承受这重量,这对她来说太困难了。她看不到希望,她渴望有一星半点的办法,能多支持一会儿,但就是找不到。 很快,那一天会到来,天空会轰然落下,压断她脆弱的肩膀,压垮她的脊梁,将她自己,连同脚下整个地球和人类都压成齑粉。 忽然,肩上披上一件棉质睡袍,杨衣一下惊醒了,她豁然躲开,眼中犹带惊魂未定。 睡袍掉落在地,托马斯弯腰捡起,几乎有点粗鲁的丢给她。 “我可不想有人在我花园冻死而惹上官司……”他原本想要恶毒的嘲讽几句,然而看到杨衣的眼神后,突然改变了话风,“天凉,披上吧!”他语气生硬的说。 杨衣默默接过,自己披上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托马斯站在她旁边,沉默了好长时间,终于忍不住问道。 杨衣心头冰冷混乱,不想多说什么,但这种绝望的境地快要将她逼疯了,她急于逃出去,哪怕是暂时的也好,她突然问道,“……托马斯先生,你有没有经历过走投无路?” 托马斯讶异的看着她,随后咳了一声,让语气显得不那么冰冷:“弗丽萨,如果有什么困难,不妨说出来,我会尽力……办法总会有的……” 这话一出,像突然打开蓄水的闸门,杨衣心中积蓄的情绪如洪流一样喷射而出,她突然绝望的大喊道:“没有办法!完全没有办法!谁能给我指明一条道路,人活着总有一条路可走吧,可我看不到这条路,我面前只有深渊,身后也是深渊,四周全是深渊!” 她望着托马斯,双目通红,眼泪一串串涌出来,托马斯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能有这么多,似乎这泪已积蓄了几十年,直到今天,她才肯将它一次性全部放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事要落在我身上?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不够坚强——不,我如此软弱!我如此懦弱!我是一条茅坑里的蛆虫!不,我连蛆虫也比不上!任何东西都能摧毁我! “你知道吗?我看到奶奶举起的手就怕,就像那条巴甫洛夫的狗,她轻轻一扬手,我就怕的浑身发麻!我还怕爷爷点燃的烟袋,看到他在袅袅烟雾里模糊的脸,我心里就开始惶惶不安……我如此胆怯,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责任……这比天还大的重担,要落在我身上?落在这么一个胆小如鼠的人身上?……” 托马斯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贬低自己,她明明很勇敢,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勇敢。她为了救他,甚至敢徒手面对几只凶残的狼。谁敢说自己能比她更勇敢? 杨衣猛地喘了一大口气,像溺水的人一样,无法呼吸,睡袍再次落在地上。 托马斯这次却没去管睡袍,他上前托住她,“弗丽萨,那些都过去了,你现在在这里,这里很安全……”他低声安慰道,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有一天会如此温柔。 杨衣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胳膊,简直要将他的手臂攥断,她双目中射出光芒,仿佛濒死之人眼中最后一抹光彩,绝望,幻灭,失魂落魄: “我多想逃啊,我借着上大学逃到一个城市,又借着工作逃到另一个城市!我认为自己终于开始新的生活!但为什么还是那么痛苦?明明所有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开心,为什么我始终都在挣扎?我明明已经有了能力,我已经不再畏惧任何人,可是这该死的命运,它诅咒了我,我逃脱不了!我将自己投身进一项伟大的事业中,为他们活着,为大众活着,我以为这样会开心,会活得更有意义,但这诅咒从未脱离我……”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啊,她整个人都快崩溃了,她似乎想要歇斯底里发泄一通,但又被一股强大的自制力控制着,压抑着,她明明陷入了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极端的绝望中,却还是连一声呜咽都没有发出来。 托马斯被她震动了,他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怜悯。 “我千方百计想要证明自己不懦弱,证明自己的勇敢!我无数次去挑战自己畏惧的东西,是的,至今为止我都成功了!但每次挑战后,命运都会降下更艰难、更绝望的情景……” 泪水在她下巴上凝聚,一滴接着一滴落在地上,她望着托马斯,神情奇异而癫狂: “你想到过死亡吗?你想过自己怎么死吗?你想到过自己终于化成飞灰的样子吗?你想过自己满身生蛆的尸体吗?——我天天都在想。这不是惩罚,这是终极解脱!这是自由!” 托马斯从未了解过这女孩的过去,他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却发现语言在这种绝望前显得那样无力。 “你问我为什么去森林里,我告诉你,我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懦弱!证明自己的勇敢!甚至,我暗地里希望自己死在黑豹的尖牙和利爪之下,它为什么不再强大一些?它的爪牙为什么不再尖利一些?它为什么不再凶狠一些?将我开膛破肚,将我吞吃入腹,将我撕成碎片! “黑豹死了,在我咬断它的喉咙时,我很高兴,因为我赤手空拳战胜了它!我证明了自己的勇敢,我并不懦弱!但暗地里,我却感到一股悲哀,我意识到,我将继续承受命运的玩弄!我终究逃脱不了它的诅咒…… “现在,它终于露出了最狰狞的面孔,它将我逼上绝路——不,哪里有什么路?绝路也是路啊!而我呢?连条绝路也没有,连死亡都是那么奢侈……” 如果死亡能解决一切问题,她会毫不犹豫去死。但如果她死了,挡在邪神碎片前的唯一阻碍就消失了,祂会立刻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全人类都是祂的食物。 而她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将祂前进的脚步拖慢一点而已,就像一个癌症病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吞噬,最后的结局仍是一样。 她看不到任何希望,因为她没有任何办法。 她多希望自己是个积极的傻蛋,抱着盲目的乐观,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那多好啊……可是,她知道任由事情发生下去会是什么结果,那两轮血月的星球,那满是黄沙的星球,早已阐明了人类的未来。 维德说的对,地球文明并不伟大,人类也并非天命之子,宇宙是弱肉强食,人类是个偶然。 而如今这个偶然将由她来结束。 “你知道吗?我没有办法,我毫无办法!”她空洞的双目望着托马斯,又仿佛透过他望着很多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