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花坛边疯狂的想象着,甚至激动的双手都颤抖起来,那种情景哪怕没有真实发生,光是脑子里想象一下,就已经让她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然而过了一会儿,就在这种满足刚褪去的一瞬间,另一股强烈的羞耻又涌上心头,让她恨不得立刻扇自己几巴掌。 杨衣啊杨衣,可悲的杨衣,竟然只能靠一个男人来挽回自尊吗?靠一份莫名其妙、虚无缥缈的爱情,靠一份随时都会消失的大奖,来补偿你受损的面子,被侮辱的虚荣?你的羞耻心呢?你就不觉得耻辱吗? 你居然还想象着带着陈桓岳去她们面前炫耀,去耀武扬威?不但滑稽可笑,而且是可悲到极点了。 你没有任何能拿的出手的东西,却想要靠一个男人——而且是不一定属于你的男人——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拥有长处,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你还不如去死,你还不如去自杀,用死亡证明自己不堪受辱,也比靠一个男人虚无缥缈的爱来证明自己,来得体面一些。 她从没像此刻一样的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一切,痛恨自己的父母、痛恨自己的家庭、痛恨自己的贫穷,痛恨自己的软弱、懦弱、无能!痛恨自己的虚荣,痛恨自己的自卑。 她甚至痛恨陈桓岳,为什么给她苍白的生命里注入这一抹色彩,让她有了多余的幻想,让她有了过分的奢望。 假如我从来不曾拥有过,我不至于如此惊慌,是你让我荒凉的人生,显得更加荒凉。 她双手紧紧的握着,指甲都要刺进掌心,她死死低着头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天渐渐黑了,四周的同学们来来往往,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坐在花坛边休息的女孩,心中是怎样一番惊涛骇浪。 半晌,她终于回过神来,天已经黑透了。 她茫然的提着两个热水壶走在校园中。 看哪,他们为什么那么无忧无虑?为什么她总是这么愁闷忧虑。 看那一对儿情侣,脸上的表情多么自在,他们轻松惬意的打闹着走过她身边——而她,甚至不敢正大光明的和陈桓岳走在一起。 看那群女孩,拎着鼓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回来,她从来不敢在超市买那么多零食,她每次去超市都会在心里默默计算标签上的价钱。 看前面那两个女孩,一个穿着雪白的纱裙,一个穿着超短裙,她们自信而张扬,肆意的向四周散发着属于这个年纪女孩独有的魅力,而她——她低头看看自己洗的变形了的灰色t恤,牛仔马裤,还有35元的平底凉鞋。 她不但没钱打扮自己,而且永远只敢穿中规中矩的衣服,甚至不敢多露出一点皮肤。 自卑无时无刻的笼罩着她,畏缩和寒酸从她每个小心的眼神、每个瑟缩的动作、每个刻意的话音,甚至每个毛孔、每个头发丝中冒出来。 她想到陈桓岳,她不知道她对他是什么感情,她爱他吗?似乎并不像。 更多的应该是感激吧,感激他给她悲哀的人生增添了点光华和幻想,让她苍白的人生有了一抹靓丽色彩。 虽然她总是怀疑他接近她的目的,可能是为了看她的笑话,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对下层阶级生活的一种体验,是王子爱上灰姑娘式的一种优越的怜悯,但毕竟,他曾真的来过她的生命,不是吗? 是的,她从来没有对他们之间有过憧憬,他们之间没有未来,他们俩个怎么可能有什么未来呢? 他们只能在这个象牙塔相遇,在这个最不在乎彼此身份地位阶级的地方,谈一场恰好的单纯的不参杂其他利益和物质的恋爱,然后各奔东西,重新回到各自原本的阶层和生活中。 这就是她对未来的预想。 她接了两壶热水,但却不想回宿舍去,或许不想面对她们的脸,或许是不想面对她们会让自己再次起伏的心绪。 于是她提着两壶热水漫无目的的走在校园里,不知要往哪儿去,不知要干什么,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就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走着。 此刻她甚至有点想念陈桓岳,哪怕他是骗她的——骗她也好,他温存的笑,温软的话语,温柔的态度,温和的举止,能抚平她此刻的彷徨,让她空落落的内心产生一点温暖——哪怕是毒药般的温暖。 他现在在哪儿呢?他在干什么? 她第一次想要主动的联系他,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干什么,哪怕见不到他,只要听听他的声音,得到一句平常的话语,索取两句安慰,就能使她从这种孤寂和彷徨中解脱出来了。 但她又不想打电话,她害怕自己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的安慰,习惯了依靠他,一旦失去时,她会更难以忍受。现在,至少她还能坚持。 而且,她让自己矜持的像个公主,高傲的像个女王,以此来维持她比公主和女王更强烈的尊严——哪怕她此刻一名不文、不值一提,但她精神上绝对高贵,甚至高傲。 但是在暗地里,在内心绝不承认的角落,浮光掠影般冒出一个泡泡:“陈桓岳,你怎么不联系我呢?此时此刻,你为什么不主动联系我呢?……我在等着你打电话啊……哪怕发个短信也好……” 当这个泡泡一升起来,她一下将其打碎了,她绝不肯给自己哪怕一丝多余的奢望。 不要想他!不要他的名字出现在心里,他的身影,他的脸,他的笑容,他的话,他的一切一切,统统不要想起来! 这是软弱!这是无能!这是毫无意义的幻想! 想想你的专业知识,想想你明天要打的工,哪怕想想期末要考的重点,这些脚踏实地的东西才是你真正能把握住的。 她提着热水壶走了大半个校园,终于手也酸了,腿也累了,身上也没力气了,心里也平静下来了,正当她准备回宿舍时,陈桓岳反而打来了电话。 “小衣,你在哪儿?”他温柔的语气中似乎有一点兴奋。 “我在……”她语气有一点高昂,但她很快发现了这点,强行让自己的声线显得平淡下来,“我正打热水呢。” “那好,我过去找你。”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杨衣茫然的站在那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很快提着两桶热水来到宿舍到打水的路线上,让自己显得很平常的样子。 陈桓岳一见到她,脸上就露出笑容,白皙的肤色甚至因为激动而染上一层薄红。他一把接过杨衣手中的热水壶,甚至忘了杨衣总是在人多的地方和他保持距离,不管不顾的随手抓住一个不认识的男同学,笑呵呵的拜托他将水壶送到杨衣的宿舍楼门口。 那个男同学答应了——陈桓岳一向有这种本领,能轻易的让人家听从他的吩咐,甚至不觉得反感,反而觉得荣幸。 然后他拉着她的手往校门外走,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期待,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不稳重。 “我们去哪儿?”她有点不安的问。 “走吧,去吃个饭。”他神秘兮兮的说,似乎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好笑,不好意思的笑了,“走吧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她疑惑又不安的被他拉着来到校门口,那里有一辆加长的黑色轿车等在那里——她完全不认识是什么牌子,但也猜出非常贵,贵到一个她不敢想的天文数字——而陈桓岳竟然就拉着她往那辆车走去。 她越发不安了,她停住了脚步,挣脱开了他的手,“怎么回事?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的心砰砰乱跳起来,而且她不知道为什么它跳的这么快——后来她才明白,那是对将要看到一条平日里刻意不去想、不去看的巨大天堑的恐惧。 “我妈妈出差路过咱们学校,听说我谈恋爱了,顺便来请咱们吃个饭。”他努力用很平常的语气说,仿佛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事情,就像明天早上要上专业课一样平常。 但他种那止不住的雀跃的语气,那种兴奋的神情,那种小男孩想要将自己最得意之作炫耀给妈妈的表现,足以说明他对这件事的期待。 杨衣的心却不断沉下去,慌乱又挣扎着,不断沉下去。 她不知道她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只记得她止不住的后退,想要逃跑,仿佛去见的不是男朋友的母亲,而是一头世界上最恐怖的怪兽。 “怎么了?小衣,别担心,我妈妈最温和了!”陈桓岳终于发现她的脸色都煞白了,他急忙停住了脚步,往常伶俐的口齿竟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没关系,就是吃一顿普普通通的饭而已,她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你别怕呀……要不,要不,咱就别去了?走,咱们回学校去……我给她打个电话说一声……” 陈桓岳不顾他妈妈的车就在旁边几步远的地方,立刻半揽着杨衣往回走,口中不断焦急的安慰着:“别担心,这没什么的,我妈妈她就是好奇……顺便出差来的……她什么意思都没有……” 杨衣像溺水似的浑身冷汗淋淋,但她仍然一把抓住了陈桓岳,像抓住了一把救命稻草,她努力让自己的嘴唇不那么哆嗦:“你回去吧……你妈妈在等你,我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自己回宿舍……” 但陈桓岳竟然死活都不愿意让她一个人离开——有可能是她的脸色已经差到极点了,他非要送她回宿舍,她都快急哭了。 正在两人进行拉扯时,加长轿车上一位女士下了车,轻声喊到:“这是怎么啦?” “妈,小衣她……她不太舒服,我想送她回宿舍……”陈桓岳连忙解释,并将两人的拉扯都归咎于自己。 那位女士身姿窈窕,保养良好,看起来只有30岁左右,她不徐不疾的缓步走过来,仔细看了杨衣一眼,体贴的说:“唉,傻儿子,你女朋友不太舒服呢!走,车上有卫生用品和热饮……”说着,很自然的拉住了她的手往车上走去。 到了此刻,她居然像大彻大悟的高僧似的冷静下来了,同时她也在心里默默做了个决定,正是这个决定支持着她突然恢复了镇定。 有什么可怕的呢?大不了就是被挑剔一番,被羞辱一顿,被审视一回,可能是高高在上式的羞辱,可能是温风化雨式的连敲带打,可能是言外有意的暗示,总归离开不开这些套路——而且,她已经做出了那个决定,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们来到车上,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坐上那么豪华的车——但现在她几乎将车上的情形忘光了,他们母子俩似乎说了什么,似乎也问了她什么,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回答的了,记得最清楚的反而是自己僵直的身躯,和一杯甜甜的花茶。 她们到了一家豪华的连锁酒店去吃饭——她现在才突然想起来,就是丽豪大酒店——而当时她几乎没有注意到这点,她一直在想怎么应对将要到来的各种侮辱和嘲讽。 就像在坐在花坛上的那场想象中的对决一样,她又一次设想着自己被侮辱的情景,最好是被狠狠的羞辱,像电视剧里一样,拿着钱往她脸上摔,拿着支票轻蔑的扔到她身上,或者拿起一杯茶泼到她头上,更甚的,拿一碗热汤满头满脸的从她头上往下浇——这样她就有理由像电视剧里女主角一样清高的离开,留给他们一个孤傲的背影。 于是,她努力表现的不卑不亢,不过分冷淡,也不过分阿谀,不过分多话,也不过于少话——这对她可太难了,这几乎是饭桌上最难的了。 但没有,一切设想都没有,陈桓岳母亲态度和蔼,有风度,除了偶尔目光中有几丝对儿子交的女友本能的审视,其他时候都是平静的,温和的。 感激和失落同时出现在她的内心。她痛恨自己的感激,她觉得自己就像奴隶被奴隶主赏了一块发馊的面包而感激涕零。 对于自己的失落,她又生出另一种悲哀,她可悲的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和人格已经被扭曲了,被这贫穷,被这见鬼的命运,完完全全的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