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会是你的什么人呢?” “……” 沈家少年像是兴之所至,忽而不徐不疾地开口问道。 我闻言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啊,黎宵他同我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呢? 他是黎家的大少爷,是兰公子的旧友,花月楼的贵客,而我……是兰公子亲自挑选的小厮,是受了兰公子的恩情才得以摆脱从前饱受欺负的生活,甚至在楼中有了自己的一块立足之地。 我和黎宵因着兰公子而相识。 黎宵他原本应该是瞧不上我这样的人的,可看在兰公子的面子上,渐渐地好像也就没那么抵触了,我们在同一张桌子上闲谈吃饭,在最是寒冷的冬夜里同榻而眠,甚至在一起摔下台阶时,也是黎宵用自己的手臂护住了我的身体…… 这一切的一切自然都起源于兰公子,但,又好像不仅仅是因为兰公子。 否则…… 心里有个声音怯生生地念着。否则今天晚上,黎宵应该就不会出现了吧? 明知道自己不该有任何非分之想,可我偏偏又无法真的不去多想。因为我其实…… 见我一声不吭的无趣模样,对方也丝毫不觉得扫兴。 “想不出来么,不如让我来猜猜,亲人、朋友,又或者是……恋人?” 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错觉,沈家少年在提到最后一个词时,似乎稍稍加重语气,停顿了一下。 我的心也仿佛随之漏跳了一拍。 我不自觉地抬了抬眼,少年的轮廓被身后的灯火点亮,像是镀了一层柔和的粉金,我看见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瞳,分明是要比夜色更加深邃几分的。 很美的一双眼睛,因为此刻不甚明亮的光线,看起来几乎和梦中的师姐没有什么区别。 我匆匆移开目光,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是的。” 只要第一句话开口,剩下的似乎突然变得水到渠成起来。 “不是您想的那样,送我礼物的那个人既非我的亲友,也非我的恋人,而是一位客人。” “客人?”沈家少年重复着这个词,有些探究地打量着我。 “是啊。” 迎着那目光,我蓦地笑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笑,但这笑容就像突然长在我脸上的一副面具,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我就这么不知所谓地笑着,伸手指了一下灯火明灭中的一处高楼。 “您瞧,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与此同时,我的声调也变得莫名上扬,甚至有些谄媚起来。 “花月楼嘛,想来您一定也是知道的,说起来住在这里的人哪有不知道那地方的。搞不好您还光顾过呢,对了,我瞧着您倒真有几分的面善,说不定我们从前还真在楼里打过照面,只是您忘了,我却还记得——” “我们见过。” 沈家少年轻飘飘的一句话将我钉在原地。 我脸上的笑终于维持不下去了,一阵夜风吹来,我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下来。 脸颊在一瞬间有些发疼。 “是吗?”我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 “嗯,去年初雪的那天,我在门口时就感觉一直被人盯着,上马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刚好就看见窗户后头站了一个人。应该是你吧?” 沈家少年若无其事地说着,仿佛蒙在鼓里的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 “还有一次在院子里,你被人抱着,整个人缩在斗篷后头几乎把整张脸都给包住了,但我记得你的眼神,那不是一个人在见到陌生人时该有的。所以我就想起了之前在马上看见的,虽然隔得有点远,但体型和轮廓都对得上。” 我定定地听着对方平静的话音,一时不知道该慌张还是该惊讶,一个人观察力和记忆力怎么可以好到这种地步? “刚才认出是你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究竟是巧合还是……” 说到这里,沈家少年蓦地止住了话头,眸光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脸上,似乎是在判断着什么。 我怀中抱着花灯,只觉得头皮发麻,攥起的掌心也在不知不觉渗出许多冷汗。 我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猜测是什么。也看出对方腰间的佩剑并非摆设。 我并不了解沈家少年,却直觉对方身上有种莫名危险的气息。虽然看似都是出身世家的大少爷,但这个人和黎宵有着本质的不同。 黎宵身上近乎孩子气的张扬跋扈,远看像老虎,走近了才看清是只张牙舞爪的猫,猫会耍脾气,会咬人,一言不合可能挠的你血流不止,但再凶狠的猫也没听说过有吃人的。 甚至哄得好了,还能翻起肚皮,在你面前懒洋洋地打个滚儿。 眼前的少年则刚好相反,他温和沉静,说起话来不徐不疾,就像是他腰间的佩剑,修长漂亮,甚至还缀有鲜艳的佩饰。让人几乎忘记了,刀剑虽无言,生来却是要见血的。 我的心七上八下地跳着,这次却是因为紧张和担忧,我在想,如果被对方认定为是怀着不良心思的有意接近,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呢? 正当我惴惴不安地几乎想要转身落荒而逃时,少年又开口了,这次却是带上了些许散漫的笑意。 “不过看你刚才的样子,好像并不希望我认出你。为什么?”少年突然问道。 “……什么为什么?”我硬着头皮接口。 “明明很一副在意的样子,却又总是躲在暗处不想被发现。是因为我不是那个你真正想见的人吗?” 此言一出,我几乎差点叫出声来。 ——他怎么会?! 莫非,这少年真的与梦中的女子有什么潜在的关联?莫非这个人真的知道些什么? 我脑中惊涛骇浪般地思绪翻涌,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对方,不知该从何问起。 “不用这么看我。”沈家少年忽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些许伤脑筋的表情,“就好像我是什么难得一见的怪物似的。” “不,不是的,我……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 “看来是猜中了啊。”沈家少年轻声接过话头。 ——猜中了。 他原来只是猜的么? 我有些意外,也有些失落,但回过头想想,这才是更加合理的一种解释才对。 “说起来,那天抱着你的人,应该也是送你礼物的人吧。他知道你在我身上看见的那个人吗?” 听着少年闲谈似的语调,我有一种错觉,仿佛我们真的已经认识了许久。 “不,他不会知道的。”我摇头,“那毕竟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我说。 “是么。”沈家少年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没有追问梦的事情,只是说,“那你可得藏好些,毕竟——” 他的声音放轻了些,我下意识地凑近了些,然后听见对方在耳畔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有些人可听不得这些。” 我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黎宵。 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头发和外衣都有些凌乱。只有一双碧绿的眸子,看起来反而比平时更亮了一些,几乎像是要迸射出仇恨的火焰来。 “干什么呢你们?!”黎宵咬牙切齿地喊道,接着又恶狠狠瞪了呆呆站在原地的我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还傻愣着干嘛?还不快给我滚过来?!” 闻言,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从前听说的黎宵与沈家少年之间的恩怨。 下意识地就想往那边走,但身旁之人轻轻拉了我的衣角一下,用不大的声音附在我的耳边道:“想念这张脸了,也欢迎随时来找我。在某些方面,我可比我那个小心眼的表弟强多了。” 我还来不及回答,胳膊就被狠拽了一下,接着趔趄着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登时被甜梨的清香扑了个满头满脸。 我捂着被撞疼的鼻子从黎宵的身上爬起来,倒是没流鼻血,但也撞的够呛,还有就是胳膊被扯住的地方,八成是已经青了。 “怎么了,很痛吗?” 黎宵下意识地询问,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猛地刹车,压低声音有些生硬地换了一种语气:“不过也是活该,谁教你和那种家伙凑得那么近,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啊你就……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归说,黎宵还是放松了手中的力道,试探着碰了碰之前抓着的地方。 “还……还好。”我抽着凉气儿小声回答。 黎宵翻了个白眼儿:“你觉得本少爷是聋了还是瞎了,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儿?” 我咽了咽唾沫,承认道:“其实……有那么一点儿。” 黎宵点头,轻轻地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我看出他的心情像是好转一些,心中稍定,回头看了一眼,那一袭黑衣的沈家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只剩下远处灿烂的烟火还在空中喧嚣肆意地绽放。 “刚才……”我想起黎宵之前突然消失的事情,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可是一时之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黎宵倒是一下子看出了我的想法。 “我不过一个转身的功夫,你就不见了,害本少爷提心吊胆的一通好找,还想着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结果,你却好端端地和人在这里有说有笑。” 听黎宵说得这样头头是道,我都快忘记自己是追着这位突然翻脸走人的大少爷,这才迷失在拥挤的人潮中,还差一点在推搡中跌倒,险些被人群践踏。 “刚才我差点在人堆里摔倒,是那位公子出手相助。” 我垂下眼轻声辩解:“人家帮了我,自然是要感谢的。而且黎少爷您先前走得那样快,我已经尽全力去追了,可是追不上就是追不上……” 我个子没有他高,腿上又有旧伤,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踏出楼门。在今晚这样混乱拥挤的环境中,跟紧一个像黎宵这般好手好脚的大活人,有多么困难,这些黎宵多多少少都是知道一点的。 ——可在黎宵看来,却是这一切却好像都是我的错。 是我突然不见,害他担心,又在黎宵着急找我的时候,像个没事人一样故意躲在角落里和无关人士没事找事地闲聊。 明明,我都已经托阿九先生带过话了,也做好了一个人过元宵节的准备……可黎宵偏偏就来了。 他自作主张地出现,自作主张地要送我礼物,又突然一言不合地转身离去消失在人海……从头到尾,我都只不过是被牵着鼻子跟在他的身后,想要弄清楚少年究竟为何而来。 我甚至开始怀疑,黎宵之前的种种古怪行径,是否就是为了能在此刻能够有个理由找我的不痛快。 黎宵听见我这样说,似乎有些惊讶,抬起眉毛上下打量我一番。 停顿片刻后,忽然嗤地一声笑了:“什么时候都学会还嘴了?” 我没有答话,只是听着远处烟火咻咻腾空、又次序在夜幕中绽开的剧烈爆响,只觉得那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我突然没来由地想到,那个叫做喻轻舟的青年,会不会也在某一年的元宵看见过类似的烟火,那时他身旁的人会是映雪师姐、还是那个生着一双异瞳并且和黎宵长得十分相似的少年,又或者,什么人都没有……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若是因此冒犯到了黎少爷,枇杷很抱歉。”我说话时低了头,也就没有看见黎宵当下的表情。 只觉得过了有好一阵儿,才听见对方的答复:“只是口头上的道歉,也太没诚意了吧?” “……” “又或者,抱歉什么的也只是嘴上一说,你的这颗心里头其实并不真的认同。” 听着少年的娓娓道来,被猜中了心中所想的我抿唇陷入了沉默。 这种时候,默认就好了。 然后让今晚的事情在此刻画上句号——我想回去了,在楼里待久了,外头的世界于我而言已经变得陌生并且难以捉摸。 就像一双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骤然触碰到光亮,即使不是太阳,只是熹微的一丝烛火,都会刺痛到泪流不止。 可黎宵不许我沉默。 他用他冷冰冰的手指捏着我的下巴颏,迫使我抬起头,将我此刻脸上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 而我看见黎宵脸上的笑容顿了顿。 少年先是扬起眉毛啧了一声,接着发出一声似乎是无可奈何的轻微叹息。 “瞧你这样子,可像是委屈得不轻啊。算了,本少爷大人有大量,就不和你个小鬼头一般计较了。” 说着,黎宵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掌瞧了一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又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少年,后者轻咳一声。 “这只手借给你了。抓紧些,少爷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