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自然没有让贵客先到等着的道理。 尤其这贵客,还是大楚的皇太子。 涉及两国邦交,其他再大的事,也耽搁不得。 所以江夏皇当下便摆了摆手,让苏文渊暂且退下。 理智回归,他也醒悟过来,天乩楼的事,的确不是这么会儿功夫就能解决的。 想着原本他只是招云顼过来谈个条件,没成想阴差阳错之下,竟让苏锦逸主动承认自己就是幕后之人 倒也不算全无收获。 “这件事先放一放,待大楚使臣走了再说。” 言罢,他警告的瞪了苏锦逸一眼,“和谈期间,你给朕安分点,别想闹出什么乱子。” 这一刻,他忽然又有些庆幸。 既然苏锦逸是天乩楼主,那么只要盯好他,他暂时完全可以不必管其党羽。 反正出了什么事,他都找他算账。 而且他能将祖传玉佩送给阿渊,也还算有点良知。 他就姑且先给他个机会。 苏文渊话说了一半,也明白此刻不是阐明一切的时机,只得乖乖退回到了座位上。 手上的玉佩,愈发像个烫手山芋。 他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皇兄若再坚持不要,那他就等到夜里的时候,悄悄溜到东宫,放下就走。 反正这也不是他的东西,他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 苏锦逸当然不知苏文渊心里的想法。 对于江夏皇的警告,他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只恭顺应道,“是,父皇。” 他也没想着他会这么快让步。 毕竟以他自负多疑的性子,天乩楼这根刺存在一日,他就会坐立不安一日。 除非亲手拔掉。 见他如此识趣,江夏皇冷哼一声,也没再责难他。 他起身正要转入内殿,忽而想到什么,又折了回来来,眸光复杂难测的看向苏倾暖和苏文渊。 “他是天乩楼主的事,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 虽然面上还是有些严肃,但语气相较之前,到底温和了不少。 江夏皇并非无故发问。 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在苏锦逸说出自己就是天乩楼主的时候,他们姐弟的反应,好像太过平淡了些。 平淡到没有一丝吃惊。 这不正常。 苏倾暖: 她斟酌了一下,试探着开口,“如果儿臣说,是儿臣猜出来的,您信吗?” 她一直就知道,皇兄手上有一支可怕而庞大的势力。 云顼告诉她,天乩楼是友非敌的时候,她就大致有了猜测。 而最终让她完全确认的,则是天乩楼主只用了两招,就轻易击杀了苏锦遥。 这样高深莫测的功夫,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在江夏,除了皇兄,她想不到第二个人。 江夏皇沉默了片刻,幽深的眸光落在苏文渊脸上。 “阿渊,别告诉朕,你也是猜出来的?” 这件事就那么好猜? 他不是不相信阿暖,只是觉得,离谱。 他身为皇帝,都没猜出来。 最多也只是有过这方面的怀疑。 苏文渊挠挠头,眉目间全是疑惑,“很难猜吗?” 连他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别人怎么可能猜不出来? 这就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瞧见自家弟弟那一脸不解的模样,苏倾暖偷偷弯了下唇。 其实并不难理解。 在她和渊儿眼里,江夏隐藏最深之人,非皇兄莫属。 因为他们看到的,是真实的皇兄,或者说,是最接近真实的他。 可江夏皇不一样。 在他面前,皇兄是藏了拙的。 甚至在很多时候,为了不暴露自己,他连帮忙,都是暗中进行的。 就好比这次同古氏的对决。 他看似什么都没做,却总是在关键时候,让江夏皇反败为胜。 诚然,这里面有江夏皇自己的谋划,但没有皇兄,他这些谋划,未必能够成功。 所以江夏皇虽然知道皇兄有能力有才学,却也只是模糊的知道个大概。 更何况,做皇帝的,一向都很自负,以为自己才是这天底下最为睿智之人,又怎么会愿意相信别人比他强? 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江夏皇: 看着姐弟俩一脸的无辜,再想想之前云顼充满暗示的话,他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敢情这里面,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默然无声的进了内殿,他无力的靠坐到椅子上,疲惫的合上双眼。 难过倒是没有。 他只是忽然觉得,自己也许真的老了。 老糊涂了。 “更衣吧!” 语气多少有些低沉怅然。 立即便有两名宫女捧着龙冠冕服上前服侍。 一旁侍奉的周全看着这样的江夏皇,不免担忧的问,“皇上,您没事吧?” 皇上看上去,不大好的样子。 一点都没有在勤政殿时骂主子的气势。 闻言,江夏皇陡然睁开双目,锋利的眼神直射向他。 审视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周全吓了一跳,忙不迭跪了下去,刚要请罪,头顶上冷沉的声音宛如千钧般砸了下来。 “你是天乩楼的人?” 天乩楼,着实可恶。 周全心里一个咯噔,立即将头磕得咚咚响,哆哆嗦嗦的否认,“皇上,奴才不是啊!” 顿了一下,他又颤抖着声音辩解,“奴才八岁就进宫了,一直都在宫里当值,怎么可能是天乩楼的人啊!” 难不成,是他在什么地方露馅了? 可是,不应该啊! 宫里这边都是万公公在负责,主子说了,他只需专心侍奉好皇上就行,不必掺和进去。 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 就在他心怀忐忑七上八下的时候,江夏皇又阴恻恻看向那两名宫女,“不是他,那就是你们了?” 两个宫女一头雾水,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见江夏皇脸色不大好看,瞬间吓得面如土色,慌里慌张的匐在地上,连连请罪。 “奴婢不知什么天乩楼,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正在磕头的周全倏然一顿。 敢情皇上这是在诈他呢? 他悄悄抬起头,这才发现,皇上好像是有些魔怔了。 略微思索了下,他不得不壮着胆子提醒,“皇上,她们是流彩和流珠,一直都在勤政殿侍候着。” 宴席的时辰马上就到,他是御前大总管,可不能看着皇上误了大事。 更何况,流彩和流珠毕竟无辜,若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皇上拖出去砍了,那可真是牵连了无辜。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今日怕是免不了一死的情况下,就听江夏皇嗓音漠然的重复,“更衣吧!” 再无多话。 屋内跪着的三人闻言,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劫后余生之感。 接风宴说是在光禄寺,其实是在光禄寺旁,也是江夏皇宫最大的宫殿,宸极殿举行。 江夏皇御辇到达的时候,朝内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及其眷属早已分列两边,随着高昂的唱报声落下,整齐划一的下跪参拜。 所有人都恭敬有加,乖巧顺从,仿佛是发自内心敬仰着他们的君主。 入目之处,一派升平景象,欣荣祥和。 江夏皇眸色沉沉的看着,神情麻木。 可惜这一切,都只是表面。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群他亲自筛选提拔上来的臣子和一直信赖的宫人中,谁是出自天乩楼。 或许都是。 有朝一日,他们只怕也会像之前那班朝臣一样,露出自己阴险的真面目,然后反过来将武器对向他。 总归是个隐患。 要不,都杀了,再换一批? 他深不可测的瞳仁中,渐渐浮起血腥之色。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皇上——” 轻飘飘的声音自身旁响起,淡漠的没有一丝感情。 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提醒一般。 江夏皇骤然回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顾氏已下了轿辇,走到了他的身边。 深青色袆衣,十二龙九凤冠尊贵无双,只是配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愈发映衬的她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假人。 理智回笼,他自己也被刚才的想法惊了一下。 他骤然发现,蛊毒被压制了,古氏一族被灭了,可他动不动就想杀人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甚至更甚。 敛去眸底的戾色,他收回落在顾氏身上的目光,重新换上淡漠威严的面容,一步一步走进大殿,踏上了玉阶。 不论她今日派人催促他赴宴,是不是为了替苏锦逸解围,但她身为皇后,这本就是她的分内之事,所以他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只希望,她没有掺和进去。 否则,顾家也不能留了。 望着那方明明该是挺拔伟岸,如今却明显已露疲态的明黄背影,苏文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为什么他忽然觉得,他其实也挺可怜。 真正关心他的人,太少了。 苏倾暖脚步未顿,跟在苏锦逸后面进了大殿。 她并不如渊儿那般感怀。 皇兄的计划,无疑是目前最合适破江夏局的。 所以她不介意在关键时候,推波助澜一把。 虽然有些残忍,但到底是为了大局。 根源在他,不是换几个臣子就能解决的。 而且,她也不希望他再心力交瘁下去。 这个皇位消耗的,不仅仅是他的精气,还有他的生命。 她想救他。 “众卿平身。” 江夏皇自御座坐下,威冷的神色在众人起身的瞬间,已换上了恰到好处的温和。 “大家不必拘礼,都坐吧!” 表情完美到无懈可击。 众臣应了声是,然后规规矩矩的在自己的位置落座,目不斜视。 皇上虽这么说,可如此庄重的场合,哪个敢真的放肆? 从方才的唱报声中,他们虽不曾抬头,但也知道,进入殿内的除了皇上,还有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以及前段时间刚归国不久,圣眷正隆的德庆公主和诚王殿下。 至于因为谋反而被诛杀的二皇子,早已成了历史,已经没有人再想起他。 晦气! 这是朝堂大换血以来的第一场宴席,除去一些老世家外,新到任的官员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相互走动过,可以说还生疏的很。 而更是由于任命的仓促,大部分官眷都还不曾被接到京城,所以到场的眷属,也多是京中勋贵家的夫人小姐,零星有外地来的,也皆面带谨慎,少言寡语。 但不管怎样,总归是宫宴,大家穿着都比较明丽鲜靓,也算是为这场盛大的宴席添了几分色彩。 苏倾暖眸光不着痕迹的扫过场内。 虽说不如她以往参加的宫宴热闹,但到底是嗅到了一丝新生的味道。 江夏,会慢慢好起来的。 江夏皇简单说了两句场面话,外面的唱报声便再一次响起,“大楚太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