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五月十五，是北魏有名的点灯节，这天北魏都城的盛况几乎可以用万人空巷来形容。</p>

可对鲁老爷来说，这却是他有生以来最悲惨的一天。</p>

因为就在两天前，他收到了孝文帝的诏书，他的一个女儿被选为贞洁秀女，成为文明太后的殉葬。</p>

就在几个月前，他带着鲁记旗下所属的商号秘密北投，为的就是想在孝文帝统治下平平安安地生活，可谁知……</p>

小女仲玉年仅十六，又何忍见她红颜早逝；而大女儿，一想到姬冰玉，鲁老爷就想起姬蓝临终时的叮咛。他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让冰玉去做那个见鬼的秀女！</p>

看看桌上仍然空白的名册，鲁老爷的手抖了。什么建朝以来对汉人最大的荣耀，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为一个死去的老女人做陪葬！要他的女儿去为太后殉葬，他做不到！</p>

“老爷……”一只手攀住了他握笔的手。</p>

鲁老爷回头见到妻子淑敏一张哀愁的脸。</p>

“就不能再想想办法了吗？”看到丈夫绝望的脸，鲁夫人攀住丈夫的手终于滑了下去。</p>

两个女儿，一个是她十月怀胎的结晶，而另一个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十几年的抚育情深，她也割舍不下呀！</p>

“老爷，不要呀……”她哀哀地哭倒在丈夫怀里。</p>

鲁老爷无可奈何地叹气，他也曾为这明知不可为的命运抗争过。这两天里，他送了无数奇珍异宝给那些北魏权贵，只求他们能在孝文帝前说句好话；也曾冒雨去佐政王府，希望那最有权威的佐政王能网开一面。可是……</p>

眼见着最后的期限就要到了，名册若不按时交上去，那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名呀！即使他不在乎他们夫妇的性命，可姬家对他有再造之恩，而冰玉是恩师唯一的血脉呀！</p>

鲁老爷推开妻子的手，用尽了全身力气颤抖地在名册上写下几个字。</p>

这时，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爹爹”，一个娇小的身影“飞”进了书房。</p>

“原来是仲玉呀，这么早就回来了？点灯好看吗？”鲁老爷爱怜地问着这个娇憨的小女儿。</p>

“还说呢，挤死了，走得我脚都肿了。”鲁仲玉扑进父亲怀里撒娇，“都是您不好，不陪我们去！”</p>

“玉儿……”鲁夫人正要开口责备，却忽然想到这个承欢膝下的小女儿就要永远地离开自己了，忍不住垂下泪来。</p>

“娘，您怎么了？”鲁仲玉急了，“是玉儿不乖，惹娘生气了吗？”</p>

“不是，是娘眼里进了沙子。”鲁夫人拭泪掩饰，“冰玉呢？”</p>

“女儿给爹娘请安。”姬冰玉正好走进书房。虽然奇怪不识字的母亲居然会在书房里，但却不露声色。</p>

“累了吗？快去歇着。”鲁夫人忙着拭泪，而鲁老爷则急着把墨迹未干的名册收进书桌。</p>

“是，女儿告退。”姬冰玉收回目光，以大家闺秀该有的典雅退了出去。</p>

“非得回房吗？”鲁仲玉舍不得离开母亲温暖的怀抱。</p>

“你这孩子……”鲁老爷正想训斥小女儿的不懂规矩，却黯然想起了书桌里的名册。也罢，就趁着还能纵容，再纵容一回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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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五月而已，小荷已显出了它尖尖的小角，现在正有一只淡绿的蜻蜓在上面驻足。</p>

五月的平城风和日丽，可鲁家却不如外表一般平静呀。</p>

姬冰玉斜倚着栏杆，对着那只蜻蜓出神。</p>

难道正如外界传闻的，皇帝真的要她们姊妹中的一个，去做老太后的殉葬品？而那份写着“鲁仲”二字的名册，是不是代表父亲最后的抉择？</p>

虽然仲玉的娘亲并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可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她又何忍见她们骨肉分离？</p>

姬冰玉怔怔地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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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天来，登门道贺的人接连不断，同几天前鲁老爷求告无门、四处碰壁的窘境截然不同。</p>

“殊荣”，每个来道贺的人都说这两个字，可有谁知道他要的只是一家骨肉团聚？</p>

唉……天妒红颜呀！在南边，冰玉的美色让那个权倾当朝的狂人不择手段地想要夺取；好不容易来到了北边，却又……</p>

虽然心中悲戚，可鲁老爷仍强打起精神去应付那些造访的达官贵人，因为得罪了哪个，鲁家都承受不起呀！</p>

好像捱了一辈子才捱到晌午，络绎不绝的宾客少了。把一切交给他的弟子兼管家宫奇后，鲁老爷终于能喘口气地坐在他的太师椅上，然后他想到怎么一整天都没有看见仲玉那野丫头？而且连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冰玉也一大早就不见人影。</p>

鲁老爷重重地叹了口气，往后再想看见她们姊妹一起承欢膝下，恐怕是难了……</p>

“老爷。”</p>

鲁老爷抬头，是宫奇。</p>

“有事你处理了就是。”他疲惫地道。</p>

“可是”宫奇面有难色，“是那位萧爷……”</p>

鲁老爷又惊又怒，这个狂人怎可能会追到平城来？</p>

“赶他走！赶他走！”他失态地叫道。他绝不允许这个狂人像以前那样追猎他的女儿！</p>

“难道你就不想救女儿了吗？”门帘掀起，进来的是南齐梁侯萧启远和他的贴身保镖萧南。</p>

“你这个登徒子……”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鲁老爷恨不得冲上前去扼死这个曾想强娶冰玉的无耻之徒！</p>

“听说尊夫人急病了。”萧启远表情泰然。齐魏之间的邦交是鲁家唯一的生机，这回她一定逃不了了！</p>

“不劳阁下过问！”鲁老爷嫌恶的话才出口，听到消息的鲁夫人就在丫鬟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p>

“萧爷，求你……”看见萧启远，鲁夫人似乎看见了希望，情急之下，她挣脱了搀扶她的丫鬟，扑向萧启远。“你是唯一能救我们女儿的人了！”</p>

“淑敏，别这样。”鲁老爷扶住妻子。</p>

“可是……”鲁夫人泣不成声，“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呀！”</p>

“淑敏！”鲁老爷责备的话，因为一声意外的碎裂声而停止了。</p>

所有的人也因这破碎声而回头</p>

冰玉！</p>

气氛一时凝住了。</p>

原来……原来在她视为母亲的这个人心目中，她和仲玉还是有区别的！</p>

姬冰玉无力地靠在雕花的门柱上，泼了一地的是她想要端给母亲的补药。</p>

她的心好痛！</p>

“是你！”萧启远再次迷失在她的美貌里，忍不住回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那是一年前，在江南的一场庙会里，她的容光醉了他的心。从此他不可救药地陷入了对她的迷恋里，顾不了自己已有三妻四妾，执意地要她。</p>

谁知她却一直拒他于千里之外，更在三个月前全家演出了一场失踪记。</p>

再次打量姬冰玉高挑的身子，萧启远露出一抹满含欲望的微笑。这个女人该打上他的烙印！</p>

不过一如从前，他这曾迷倒无数江南佳丽的醉人微笑，在姬冰玉面前再次失去了杀伤力。</p>

“侯爷说完了吗？如果侯爷已经说完了，就请离开吧。”姬冰玉不带一丝表情地下逐客令。</p>

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萧启远的脸色一沉，不过他立刻就控制住自己的怒气。哼！等她成了他的，她就会学会该怎样尊重他！</p>

“要我走很简单，只要鲁夫人开口。”他是吃定了鲁夫人的爱女心切。</p>

看看丈夫，又看看长女，想起命在旦夕的小女儿，鲁夫人终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冰玉，娘求你了……”</p>

“娘，”鲁仲玉正好跑进来，一见娘亲直挺挺地跪在姊姊面前，一下慌了神，“发生什么事了？您别跪着呀！”</p>

“玉儿，我们一起求你姊姊！”鲁夫人不由分说，拉着女儿一起跪下。</p>

“淑敏，不要为难孩子……”鲁老爷唉声叹气的。</p>

“姊，你就先答应娘吧！”不知情的鲁仲玉急得直喊。</p>

闻言，姬冰玉一脸的惨白。</p>

只有萧启远微笑看着这一屋子的混乱。</p>

“女儿不孝。”沉思了片刻，姬冰玉缓缓地跪下，无言地卷起左臂的衣袖，洁白的上臂有一颗娇艳欲滴的龙形守宫砂，这是贞洁秀女的标记。</p>

“冰玉……”在场的人无不震惊。</p>

“小妹与佐政王府的统领宇峒大人真心相爱……”姬冰玉的声音云淡风清，只是她的嘴唇已被自己用力咬得鲜血淋漓，“请爹娘原谅女儿擅作主张，爹娘就……就当没有这个女儿！”</p>

“冰玉，娘也不愿失去你……”鲁夫人再次泣不成声，鲁老爷则傻住了。</p>

只有一头雾水的鲁仲玉不解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可谁也没有心思解答她的疑问。</p>

“我们走！”愣了片刻之后，萧启远带着保镖拂袖而去。</p>

“请原谅女儿暂时告退。”虽然如愿赶走了萧启远，可姬冰玉心里却没感到快乐，她勉强挤出的笑容显得无比惨淡。</p>

“姊姊，你等等我……”鲁仲玉急着追了出去。</p>

“老爷、夫人……”不久后，宫奇再次传讯，“宇家来提亲了！”</p>

这一天正是五月二十一，鲁二小姐的婚事就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定了下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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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佐政王拓跋扈狩猎归来，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p>

拓跋扈的手轻轻抚过横于鞍上的赤狐，脸上掠过一丝满意的笑。为了追猎这只赤狐，他足足奔驰了四百里，甚至在最后关头被垂死的赤狐咬伤了手，不过当手触到这柔软的皮毛时，那种满足感立即化解了他先前的不悦。</p>

先前他曾一度想把这只赤狐驯作宠物，不过</p>

得罪他的东西岂能安然存于世上？</p>

跨入佐政王府后，拓跋扈发现他这一天的忙碌仍未结束，孝文帝下召宣他入宫。</p>

听到拓跋宏的宣召，拓跋扈一向冷峻的脸上不由得泛起一丝堪称温柔的笑意。</p>

他只比当今皇帝大了一岁，可辈分却大了一辈。二十六岁的孝文帝拓跋宏与二十七岁的他之间，有着深厚的友谊。</p>

早在文明太后掌权时，拓跋扈就深得太后信任，而今更在孝文帝驾前隐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势。他不但掌握着财政大权，更一手训练了骁勇的白虎军，成为北魏的军事支柱。</p>

就在三天前，有密报说：大魏派出的两队沟通丝路的商旅，遭到了盗贼的洗劫。</p>

当时，他就决定亲自去会会，这已经让大魏商旅折损数次的大漠盗匪绿云寨。也就是说，再过几天，他就可以抛开挑选贞洁秀女这件烦琐且无聊的事，尽情地驰骋在沙漠上。</p>

一想起即将成行的征讨，拓跋扈觉得全身满溢着一股力量。</p>

靴尖在马腹上轻踢，疾风中，他忍不住大呼：</p>

“绿云寨，你等着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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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的行宫里，孝文帝拓跋宏正埋头批阅奏章。</p>

“元宏。”拓跋扈轻轻地道。</p>

孝文帝一向崇尚汉学，平时不但穿汉服、说汉话、作汉诗，甚至还给自己取了个汉名，要求亲近的人以汉名称呼他。</p>

“原来是元扈，”拓跋宏相当欣喜，“快来看看！”</p>

这是一幅新都洛阳的建设规画图。在新都的布局中，甚至考虑到那些北归南人的安置问题，还随图附有迁都的细则，详细地归纳出了迁都洛阳的几大原因。</p>

拓跋扈知道拓跋宏想早日看到大魏在他手里兴盛，不过他仍务实地指出时机未到，要摆平那些因循守旧的鲜卑贵族们，并不是短期可以搞定的事。</p>

闻言，拓跋宏低低叹息一声。他也明白要改变那些目光短浅的贵族大老爷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奈何挡不住内心的雀跃。</p>

沉默了一会儿，话题被引到了截断丝路的大漠悍匪绿云寨，和拓跋扈的大漠之行上。</p>

“有进一步的消息吗？”</p>

“可能是柔然人做的手脚。”拓跋扈简单地汇报。</p>

“柔然人？”拓跋宏皱紧了眉。</p>

柔然是鲜卑的分支，生性骠悍好斗，一直以来都在骚扰他们的北方边境。为了防御柔然，多年前曾在平城以北修筑了一道二千余里的长城，可不但费时费力费财，收效也不大。想不到这次在大漠，居然也发现了柔然人的踪迹。</p>

“大漠之行可能很危险，你真的不打算带白虎军去？”拓跋宏关切地询问。</p>

拓跋扈一向自信，何况在他的计划里，他只打算以商人的身分去探探绿云寨的虚实，并不打算与他们正面冲突，如此带了大队亲兵，岂不招摇？</p>

拓跋扈笑了，“我带宇峒他们几个就行了。”</p>

“噢。”拓跋宏与他一向默契十足，他信任拓跋扈，一如信任自己，于是他决定不再干涉他的行动了。</p>

这时，他注意到拓跋扈猎衣上，那被撕裂的衣袖和已干涸的血渍。</p>

“你这是……”他记得有好多年没见拓跋扈这样狼狈了。</p>

“这是一只赤狐留下的纪念。”拓跋扈毫不在意自己的狼狈，迳自笑道。</p>

让侍从拿来金创药，拓跋宏亲手为他上药，一如他们少年时那般。</p>

“可有心仪的女人了？”拓跋宏寻思着拓跋扈这撕破了的衣袖，也该有人替他补补了。</p>

拓跋扈笑了，在生活中他并不缺女人。</p>

“你觉得若兰怎样？”拓跋宏热心地建议。他最大的孩子已十岁了，可比他还大了一岁的拓跋扈，居然仍没有专属于他的女人。</p>

以鲜卑的风俗，弟娶寡嫂或异辈之间的婚嫁，都是司空见惯的事。</p>

所以当拓跋宏提出要把公主拓跋若兰嫁给他时，拓跋扈并不意外。他们之间门当户对，以后生下的子嗣一定也血统纯正，不过……</p>

对于拓跋扈来说，女人就像狩猎一样，只是生活的一种调剂，有固然欣喜，无也无伤大雅。而妻子，只是为他生下子嗣，延续他拓跋一门血脉的工具罢了。</p>

至于拓跋若兰，若她能改掉骄纵的脾气，做他妻子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拓跋扈务实地想，那该是他征服绿云寨之后的事了。</p>

“再说吧。”</p>

拓跋扈的反应不出他的意料，拓跋宏忍不住微笑。他常在思考这个不愿让自己专属于一个女人的伟岸男子，该有怎样的女人来配他？</p>

若兰当然不错，不过——拓跋宏怜悯地想，以若兰的任性，嫁给拓跋扈后恐怕有苦头吃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