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朱武等三人回到寨中坐下,陈达期期艾艾道:“今天这事都怪我任性使气,日后再也不会了。” 杨春长出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样,终归是全须全尾回来了。这一天,赶上过去一年。” “二弟,别怪我说你。人心里得有杆秤,时时称称自己的斤两,自不量力的事情,怎么做怎么错。” “是,日后但凡……” “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不要再说了。”朱武拧着眉毛,脸色阴沉,用沙哑的嗓音不耐烦的打断他。他好像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语气,立刻接着说道:“今天我们不是这条苦肉计,性命就先丢了。虽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进看在义气份上放了我们三个。” 杨春挠了挠后脖颈,道:“我们不如邀他一起上山入伙?” 朱武摇头道:“我早就思量过了,若他真是肯时,我愿让寨主之位给他。有他在,官府要是不派大军来,便是肉馒头打狗——有去无回。只是他是清白人家,如何肯落草?我们是讲义气的,又不能好用什么手段逼他。唉,说这些都没用,这个人情得尽早还,过几日我们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恩。先免却他以后挟恩让我们做些不义气的事。” 陈达道:“挟恩图报的事他应该做不出来。” “他自己应该不会做出来,但他家大业大,难免哪天受了官府的胁迫。” 杨春道:“大哥未免担心太过了。” “不管怎样,我们都和他交好,他日后若是翻脸,江湖上就算他不讲义气在先。”朱武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话休絮繁,过了数日,朱武三人收拾得三十根筷子长的金条,派两个小头目趁月黑夜送到史家庄上。 当夜初更时分,小头目敲门。庄客报知史进。史进披着衣服,来到门前。 小头目道:“三个头领再三嘱咐,特地使小的送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还请大郎不要推辞。”说罢取出金子,递与史进。 史进一开始推却,那小头目只是不肯,半跪在地上,举着黄金苦苦哀求。 史进寻思道:“与他们结交,应是有利师傅当日说的事。如今既然推不掉,那就收了,多送些回礼给他们。”他便收了金子,叫庄客置酒管待。小头目吃了半夜酒,史进拿些零碎银两赏了他回山去了。 又过半月有余,朱武三人掳掠一个任满回乡的贪官,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喽罗连夜送来史家庄上。史进念及李瑞兰喜欢,也收了。 史进寻思道:“难得这三个敬重我!上次礼物还没回礼,又送了东西来。这次我一齐备些礼物回奉他。如此有来有往,日后真个到他那里落草,也不显得突兀。” 次日,史进叫庄客寻个裁缝,去县里买了三匹红锦,裁成三领锦袄,又拣肥羊煮了三个,用大盒子盛了。 史进庄上有个为首的庄客,名叫王四。王四口齿伶俐,颇能应付官府,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史进教他同一个得力庄客,挑了担子,送到少华山下。 小喽罗问了,引他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人。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并肥羊酒礼。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 光阴荏苒,不觉已是深冬。这一日,史进想约朱武三人来庄上饮酒,使庄客王四带一封请帖,去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三人来庄上赴席。 王四拿了请帖直奔少华山,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 朱武看了,随即应允,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又叫他吃了数碗酒。 王四下得山来,正遇到往常给史进送礼物的小头目,被他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那小头目又劝王四吃了数碗酒,才放王四回庄。王四连番饮了两次,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劲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颠。走不到十里之路,见有座林子,王四奔到里面,“扑”的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猎户李吉正在那山坡下抓兔儿,认得是史家庄上的王四。李吉怕他冻死,便到林子里扶他,只见王四怀里掉出银子来。 李吉寻思道:“这厮带这些银子,还敢吃醉,莫不是老天送与我的么?何不拿他些?等他醒来,也只当是酒醉丢了。”李吉又往王四怀里摸,摸出朱武那封回书来。李吉颇识几个字,将书拆开看,见上面写着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那三个名字。 李吉大喜,自言自语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够发迹。算命的说我今年有横财,莫不是应在这里?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捕捉他三个贼人。史进那厮,那日我去他庄上寻丘乙郎,他说我踩盘子,背地里倒和贼人来往。”李吉把王四扔到史家村村口,把银子并回书拿着往华阴县里来。 却说有庄客见王四吃醉了,便扶他回家。王四一觉睡到二更,方才醒来。他一摸怀中,银子与回书都丢了。 王四连连叫苦,寻思道:“银子丢了也就丢了,就当从没有过。那封回书丢了如何是好?吃的太多,也想不起来丢哪里去了。漫山遍野如何去找?”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心道:“若说丢了回书,史大郎必然焦燥,定会赶我出去,不如只说没有有回书。” 计较已定,王四等到五更天亮便来见史进。 史进见王四来,问道:“你怎么才回来?” 王四道:“托主人脸面,带的我也被他们高看一眼。昨天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不肯放我回来,留小的吃了半夜酒,三更才放我回来。夜里不敢惊扰大郎,因此先回家去了,今早来给大郎回话。” 史进又问:“有回书么?” 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被小的拦住了。” “这是为何?” “三位头领既然准来赴席,何必回书。小的吃了酒,路上若是不小心丢了,麻烦的很。昨天我对三位头领也是这么说的。” 史进听了大喜,赏了银子与他,道:“不枉众人叫你做赛伯当,当真仔细。” 不觉约期已至,史进当日吩咐庄客,宰了一头大羊,杀了十余个鸡鹅,备下诸般酒食果品,专等三人来。 且说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吩咐小头目看守寨栅,拿了朴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直到史家庄上。 史进前来迎接,互相叙礼,请入后园。后园已安排下筵宴,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自己对席相陪。 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酒至数杯,叙说些江湖旧事新闻。 朱武道:“我曾听人说,前些日子延安府有个新提拔的军官,叫王庆,绰号九天神龙。那人原本是个普通兵丁,记不得他是做了什么好事,感得一个金甲神人夜夜托梦,传他技击,学了一身好本领,赚下不小名声。” “这是传言吧?就算梦里能学招式,筋骨力气可打熬不得,本领能高到哪里去?”史进怀疑道。他却不知,这王庆是他师傅王进化名,为了遮人耳目,才编造出金甲神人夜里传技的话来。王进还就着史进九纹龙的绰号,给自己起了‘九天神龙’的绰号。 陈达道:“不好说。华山玉泉院有陈抟老祖传下来的睡功,能在夜里调理百脉。我们当年曾在那里学过道,可惜没钱,没能学到这睡功。” “这功夫肯定是假的。若是真有用,朝廷征了来,传给军士,日里操练,夜里也能操练,岂不早就一统了天下?”史进仍然是不信。 提起学道,朱武就想起当日独自冲向官军的公孙胜来,一阵心酸用上心头。朱武甩了甩头,截住话头,问史进道:“大郎的枪棒功夫好生高明,不知师承何人?” “我有一个开手的师傅,名叫打虎将李忠。他当时在街上使棒卖膏药,被我看见,请到家里来,跟他学了些花棒。” “花棒?可见本领一般。”杨春道。 “那倒不是,我父后来跟我说过,是他特意嘱咐李忠不要教我高明的打法,怕我在外惹事。” “后来呢,又跟谁学枪棒?” “后来有个汴京的禁军教头,要往延安府去,赶路错过了宿头,在家中借宿。不料他老母夜里犯了病,我父亲留他在庄上养病。他感激不尽,传了我些能上阵的打法。” “真是奇怪。令尊当初既然不让人教你打法,为何后来又容人教你?”朱武问道。 史进解释道:“其实当年我父亲一直想我学习真本领,只是我母不答应。后来母亲过世,再无人阻拦,这才……” 史进话未说完,忽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 朱武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史进大惊,跳起身来,吩咐:“三位贤弟且坐,待我去看看。”他火急来到门前,喝叫庄客不要开门,随后拿条梯子,偷偷从墙上露出头看。只见是华阴县县尉骑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外面火把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摆得似树林一般。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 史进下来,和三个头领只管叫苦:“不知哪里走露了消息,外面来了官军!” 杨春冷笑道:“大郎,不是你叫来的官军么?” 朱武制住他道:“说什么昏话!大郎不是那样的人。”他拉着二人跪下道:“大郎,你是家世清白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不如绑我三个出去请赏,不然你也要吃罪。” 史进道:“这如何使得!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图那三千贯赏钱,赚你们来请赏。叫江湖好汉们如何看我?不要多言,今日若是死时,我与你们同死,若是活时,我与你们同活。你等起来,他们未必是奔着你们来的,且等我问个来历缘故情由,再想办法。” 史进爬上梯子,露出半截身子,问道:“你两个都头,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 一个都头答道:“史大郎,你休要耍赖。少华山那三个强人就在你庄上!速速开门!” 史进抵赖不得,正无计可施。 朱武竖起一根手指道:“如今只得用个无中生有的计策。大郎且说是为了赏钱骗我们三个来,好叫他麻痹大意,我们趁机杀上山去。” 史进会意,在梯子上叫道:“原来如此。你两个都头,都不要惊慌。那三个强人是被我骗了来,已经给他们吃了蒙汗药酒,都睡倒了。本想等明日天亮解上县去请赏。正好你们来了,倒省我麻烦。你们退一步,等我绑他们出来,交给你们。” 那两个都头都知史进本领了得,乐得不与他动手,应道:“原来如此,我们都是没事的。等你绑他们出来,一起去请赏。” 史进下了梯子,让心腹庄客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数打叠起来,背在身上。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跨了腰刀,拿了朴刀。 收拾已罢,史进叹口气,叫人把庄后草屋都给点着。 外面兵丁见后面火起,都奔到庄后看。史进就中堂又放起火来,大开了庄门,发声喊,杀出来。当下史进、陈达在前,朱武、杨春在后,和庄客护着李瑞兰,一冲一撞,指东杀西。 史进是个大虫,官军哪里拦得住。就着后面火光,众人杀开条血路,冲杀出来。正迎着两个都头,史进、陈达一人对上一个,捉对厮杀。史进技击高出那都头甚多,只用了几个回合便把他砍死。史进返身又来帮陈达,也结果了对手性命。县尉惊得调转马逃走了,众土兵见三个当官死了两个,跑了一个,谁还敢向前,都四散逃命。 史进和朱武、陈达、杨春并心腹庄客连夜奔少华山来,一路无事,天亮时都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喘息不已。朱武忙叫小喽罗杀牛宰马,压惊饮宴,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