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望鹏像只瘸腿的蚂蚁一样不住地跳着脚,“我就说自打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你啊……我知道了!那些小娘子们天天一见了我就又是诉苦又是忆惨的,哄了我多少钱去啊!是不是都是你挑唆的?” 孟得鹿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手掌连连叫好,“机灵了!机灵了!看来还是花钱买的教训好使啊!” 钟望鹏气得七窍生烟,猛地一拍桌子,“从小你就捉弄我,现在我长这么大了,还能吃你的亏?还钱!” 孟得鹿瞪大解的双眼,“钱?什么钱?” “你,还有你那群小姐妹们坑我的钱!” 孟得鹿坏坏一笑,一对小巧的虎牙都露了出来,“好啊,明日我就详详细细算算账,再一笔一笔列上清单,恭恭敬敬亲自送到府上,不知钟夫人知道了会作何反应?” “你!”钟望鹏本想嘴硬,却下意识打了个寒战——若让母亲知道自己出入平康坊,还花了那么多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孟得鹿站起身来,在房中一边溜达一边回忆,“要说算账,咱们就算算清楚,钟夫人为培养你成才,从小到大为你找了多少名师,费了多少苦心,一心指望你能考取功名,可你非但不用功,还悄悄跑到后院来把功课全扔给我帮你做,这些事情如果也让钟夫人知道,她又会作何反应呢?” 钟望鹏的脸有些发白,孟得鹿还不依不饶,扳着手指又算,“还有,每次你在学堂里考试考砸了,先生让你把试卷带回家给阿爷阅过签字,你怕挨打,哪次不是求我学着阿爷的字迹帮你签阅?再有……” “行了行了!别再有了!我斗不过你,自认倒霉行了吧!”钟望鹏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 孟得鹿凤眼一挑,不吝在他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你从小就斗不过,还没习惯吗?” 钟望鹏铩羽而归,气呼呼地摔门出去。 众姐妹见“散财童子”登门,忙换上楚楚可怜的面孔迎上前去,七嘴八舌地讲述着最近受到的委屈。 钟望鹏突然又想起什么,转身返回孟得鹿卧房。 “对了!我问你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你的那些小姐妹,个个跟我讲过沦落风尘之后遭的罪和吃的苦,虽然现在想来,那一定是你指使她们故意讲给我听,好哄得我心软掏钱的,但我想,那些故事一定也是风尘女子的真实遭遇,我听过她们所有人的故事,却唯独没有听过你的,这些年,你一直一个人在外头漂泊,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过的,那些女孩子们受过的苦,你也一样受过吗……” 孟得鹿目光一闪,没有回答钟望鹏的问题,只身去翻身后的百宝阁,两滴泪水无声地滴落在石榴裙上…… 再回过身时,她掌中已经多了一样金光灿灿的宝贝——正是钟望鹏心心念念想要讨回的那只金碗。 钟望鹏双眼放光,如获至宝,生怕孟得鹿反悔似的一把抢过来,才神秘兮兮地炫耀起来,“别的东西倒也罢了,唯独这件,弄丢了娘非揭下我的皮不可!你知道吗,这可是前朝留下来的宝贝,价值连城!” 孟得鹿像看三岁孩童一样看着钟望鹏,平静回答:“有什么稀奇?从这只碗被带回钟府 的第一天我就已经知道了……” 钟望鹏大惊追问:“你如何知道?” 孟得鹿一把翻过碗底,反问钟望鹏:“这碗底不是錾着款吗?你从来没把碗翻过来看上 一眼吗?” 钟望鹏瞪着碗底的名款,呆若木鸡…… 封迎木移交大理寺后,“为儿子配冥婚”的风言风语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发沸沸扬扬。 全城的小乞儿游走于坊间各个角落,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案件的来龙去脉,每一天,都有新的骇人听闻的细节传出,很快,又有说书人和皮影艺人把案件编成了戏文在闹市上演,引得万人空巷,观者如垛! 一时间,这桩案件成了全长安城最引人入胜、津津乐道的鬼故事! 崔国南父子闻讯颇为得意,自打封迎木入狱,他们便一直在丐帮广撒钱财,指使小乞儿散播流言,暗中扇风,终于把这股鬼火扇到了最大——封迎木与钟苑东休戚相关,如今封迎木这座城门失火,早晚殃及池鱼,钟苑东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果然,坊间流言很快上达天听,圣人震怒,认为传言有损朝廷体面,勒令坊间弹压流言,并命令三司加快审查封迎木一案! 大理寺卿、秋官和御史台忙各司其职,封迎木行事张扬,无论是平时进出赌场、伎坊还是为儿子配冥婚都不惜一掷千金,很难不引人注意,纵然他一口咬定自己向来赌运极好,多半家资都是在赌场上赢得的,却依然拦不住圣人下旨,命徐喻和同僚查抄封府。 封迎木入狱,妻子早带着幼女远离崔府,不知所踪,封家家仆也多半各寻出路去了,往日富丽堂皇的府邸转眼间荒芜得如同一座空城。 徐喻和同僚长驱直入,没费什么力气便查出封迎木多年工程舞弊,贪污公款的罪证,并顺藤摸瓜,查出他借赌博之名把巨额赃款藏在赌坊“回头路”中。 玉落在官差的监察之下痛快地将封迎木存在赌坊的巨款悉数交出。 徐喻与同僚将收集的证据上报,随后听说崔国南突发重病,告假休养,匆忙到府上探望。 崔国南已经瘦了一圈,精神倒还矍铄,他也不跟徐喻虚客套,直接命家仆将他引到卧房,自己披衣坐在床边拉着手和他交谈。 徐喻关切询问:“座主怎么突然病了?是什么症状?现在感觉如何?” 崔国南摆了摆手,“老夫这也是多年的老病根了,经常头晕眼花,肢体虚弱,本来以为只是太过操劳,这些年也看了不少郎中,都不见好转,前阵子,半晟遇到个通医术的游方和尚,提醒老夫这是脑卒中的前兆,大意不得,要为老夫针灸治疗,谁知他几针下去,老夫竟一下子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见徐喻面露紧张,崔国南又轻轻地抚了抚他的手背,以示安慰,“谁知那和尚倒不慌,又为老夫连着针灸三日,不但消了眼下的症候,就连原来的病根也去了多半!” 徐喻好奇问道:“这高僧医术如此高超,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崔国南笑道:“那和尚说了,治病如同治兵,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有时候甚至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老夫的病之所以拖了多年未愈,正是因为它既不轻,又不重,让郎中无从下手根治,所以他是先下针加重了老夫的病情,再下猛招,一招治愈!” 徐喻惊叹,“原来如此!果然世间万事都蕴含大道,门生受教了!” 崔国南语重心长,“不言啊,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治国之道与治病之道也是一样的道理,你若是能触类旁通,有些事情反而可以事半功倍!” 徐喻觉得崔国南弦外有音,“座主是指……” 崔国南捋了缕山羊胡须,“封迎木和地官侍郎钟苑东私交深厚,又是同党,封迎木贪腐渎职,钟苑东也未必一干二净,你可发现了什么线索?” 徐喻据实以告,“门生没发现钟侍郎与封侍郎的案子有任何瓜葛。” 崔国南微微失望,“不言啊,这几年,圣人又是镇压叛乱,又是广置团兵,又是御契丹、抗突厥,圣人也缺钱哪……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需要的只是‘师出有名’,如果有人能像那游方和尚一样,先下点药把官场上的一些病根给勾出来,再用猛药治愈,自然是大功一件!就比如说吧,官员贪赃,贪的本来就是圣人的钱,要是有人能用些手段把这件事情查清楚,再把这些钱还到圣人手中,圣人也只会睁一眼闭一眼,不会追究过程的,此事,于官场有益,于圣人有益,于那人自己也有益,也未必不可为啊……” 徐喻面色一沉,似有觉察,“座主的意思是……让门生伪造痕迹,把贪腐的线索引到钟侍郎身上?” 崔国南急咳起来,身体剧烈起伏,头也跟着不住地点起来,“老夫只是泛泛之谈,泛泛之谈……” 徐喻不卑不亢,起身行礼,“当日,门生初次拜访座主,座主曾经以白纸为鉴,叮嘱门生要廉洁为官,门生虽然不才,也愿效先贤,黑白分明,不敢有丝毫马虎,一来,不辜负皇家的重恩,二来,也不为座主颜面抹黑,座主身体不适,门生不便多打扰,请座主多多保重!” 见徐喻像一阵风似的抽身而去,崔国南气得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甩下披在身上的袍衫! “真是个……榆木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