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镜讲的很细致,闻昭居然都听懂了,学起来忽然不那么吃力了,也就此多了一项事干,便是背诀窍。 雨还在下,魏镜从外头回房时,便见到这样一副情形:昏昏室内,微弱烛光摇曳,搁着算盘的长案上女子双臂枕着脑袋,脸向着门的方向,睡的香甜,她那长发用浅碧束带,松松绑在脑后,顺着肩背垂在腰侧,从窗外投进的微涩天光照在她的身上,衬得一袭黄衫明媚。 屋里静悄悄的,隐隐响起呼吸声,魏镜就这样站在门边,凝望闻昭,廊外雨滴成珠,风一过境,三两的水珠斜飞,落进檐下,溅在地上,有那么一两点沾在他的脚边,渗进他洇了湿意的袍脚,在一片鸦青色中不见了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魏镜身形一动,臂弯搭着一件翻领中长的浅青披袄,是过来时碰到祁姝正要给闻昭送来,他顺手接了亲自带过来。那薄袄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摆动,及至案前,魏镜将披袄取下轻轻搭在闻昭身上,才搭上,身下人一动,缓缓张开双眸,魏镜低头与她对视,闻昭像是还以为在梦里,迷迷糊糊看着他,少顷才醒过神,仰起头,开口声音带了些刚睡醒后的鼻音 “唔,你回来了。” 魏镜点头,目光落在她那张沾着墨迹的脸上,温声 “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当心着凉。” 闻昭浑然不觉脸上有污渍,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回头看一眼窗外,喃声 “还在下雨哦。” 魏镜应了一声,低头望向桌面上的纸张道 “诀窍可还用的习惯?都默下来了……” 闻昭回头听到他的问话,正要答话,却见睡前还十分干净的白纸上现下赫然出现了一滩未干的水渍,白脸一红,赶紧抬袖遮挡,马虎应道 “还还行,用的比之前省力多了!” 魏镜眼里闪着笑意,移开眸子,目光越过闻昭头顶,朝窗边望去。 “你呢,前头的事都安排妥当了?我们什么时候再出发?听他们说,这雨还得下个一两天呢。” “他们是?” 魏镜回过神问。 “许将军他们,方过来时碰到谈了两句,许将军对这边好像很是了解,懂得东西也多,见多识广,要是这几天走不了路,我们正好可以叫上他带着去逛逛,我才想到,还没给我爹他们准备礼品呢,也算是出游了一趟,想着总归要带点什么回去,之前都耽搁了,顺便给王嫂徐叔还有萧叔父他们……” 魏镜开头听她夸许奕,心里还有点隐隐的不舒服,可渐渐她越说到后面,魏镜面色一凝,眸光微黯,垂着眼帘未作声。 闻昭那边讲的滔滔不绝兴致勃勃,丝毫没有察觉到魏镜的情绪变化。 魏镜耳边听着她连续不断为家里人着想的话,眼眸却是出神的盯着她脖颈上露出的那根红绳,脑中陷入沉思。 这根红绳是他拿来作为信物赠予闻昭的,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送的,绳上浇灌着那人的心血,可以驱邪护体,而绳子的质地与构造隐藏关窍,被他用作开启天耳的凭证,所谓天耳,一个他苦心掌管的网罗天下消息刺探情报的组织,这个组织一年只受一次任务,使命必达,只传达消息不沾其他事务。当年奉命巡游诸国,梁皇后把有关天耳的机密告诉了他,他便正式接管了这个神秘组织,并利用它,获得了十二国的重要情报,取得了十二国国主信任,带回了他们甘愿结盟的朝书。 他在人前很少提及过天耳,只有少数自己分外信任之人知道,如于飞,巡游后,他几乎不会用到天耳,为了降低风险,他便颁布了一道密令,即一年只受令一次,以信物为凭,不得违背,今年他已用过了。 他派去调查闻儆元之事的人迟迟未有回音,或是遇到什么困难,然而他却等不及了,离京愈近,他心里不安的感觉便愈强烈,就在刚才,与许奕的一番谈话,让他对隐瞒闻昭这件事有些动摇。 “下官以为,继续隐瞒下去似乎并不妥当,事已发生,而大概不会再有转机,到时王妃知道了注定是要伤心的,长痛不如短痛,总归要安抚,反而拖着,怕是不好收场。且,即便控制得了她身边人一时,那日后呢?难道一直不让她与外人接触?不让她与外界接触?” 魏镜沉默了一段时间,看向许奕,拧眉略微不悦 “这些道理我如何不懂,我自会说的,只是将军对昭儿的事貌似过分上心了些。” “夫君?夫君?” 闻昭拿手在魏镜跟前晃了晃,一边唤道。 魏镜回神,看着她,欲言又止。 闻昭抬手抚上脖间红绳,往后挪了一点身子,机警道 “这你送我的,你不会是想要拿回去吧?” 她瞧魏镜一眼,不满 “我可告诉你啊,不成,你收了我的匕首,这两样就是定情信物了,拿回定情信物不吉利,我不答应!” 魏镜“……” 眼角一抽,撇开视线,又回到她脸上,想了想,道 “我不拿回来,” 最多借一下。 魏镜收回目光,继续道 “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哦?什么问题?” 听他这样说,闻昭来了兴趣,从来只见她有不懂的去问魏镜,而今还有魏镜请教她的时候,她也当一回魏镜的先生,新奇,有趣。 魏镜对着闻昭扑闪光芒的双眸,喉口一噎,她那眼神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轻咳一声,魏镜在心底酝酿一下,慢慢说 “如果,我是说若果,” “嗯,如果什么?” 闻昭急死,这人有时候就是喜欢婆婆妈妈的。 “如果你最敬爱的长辈因为某些原因犯了错受到了惩罚,甚至波及到了整个家族,在没有办法挽回的情况下,你,” 魏镜望着她的眼睛,有些艰难道 “你会如何?” 闻昭听完,一愣。 这是什么问题? 她轻眨眼,歪着头莫名其妙道 “我家长辈就那俩老头可能会因酒误事,但也不至于祸及全族吧,而且我也没听说过我爹和师父家里边还有什么走动的亲戚——” 魏镜本来心神一窒,听到后边表情变得诡异,又见闻昭突然凑近直勾勾望着自己,搁在膝上的指不由微蜷起,头不经意向后仰了去。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闻昭机敏问,目光微眯起。 魏镜闻言心脏好像漏跳一拍,而后骤然加速,膝上袍料猛的变皱,眼皮下垂。 罢了。 正当他准备回答时,闻昭却退了开去,一脸笃定 “是不是师父瞒着师娘又偷偷跑出来喝酒了?他给你写信了?去找我爹了?” 闻昭摸着下巴揣测。 能犯错的长辈,还波及整个家族,又是不能挽回的,不是他师父惹师娘生气了还能是什么?她爹肯定又“助纣为虐”了,哼,回去后可得问个清楚。 魏镜眼见她脸上表情变换不停眼里透着自信,心下猜想她脑补的情形与自己想说的肯定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觉松了口气,看一眼天色,心中默道:还是下次吧…… “信呢?在哪?我看看!” 闻昭伸出手向魏镜讨要。 魏镜看着她掌纹清晰的手心,抬手轻拍了下而后握住在她一脸困惑的表情中突然向她靠近。 “你做什么?” 魏镜一手抚上她的脸侧,回答她刚开始的问题 “没有信,我一时无聊,才问这个问题,你不用放在心上。” 说话间,拇指指腹压了她的肌肤来回磨蹭片晌,将染了墨的指尖示意她看,笑道 “昭儿实在刻苦,字都写到脸上去了,为夫甚感欣慰。” 闻昭“……” …… 荆扬交界,陵阳县,会安茶馆 “女公子,人到了。” 一堂倌模样小生站在楼上一雅间外低声道。 “进来吧。” 门应声被打开,一身黑衣的男人走了进来,入眼便见那着浅粉披袍的女子正临窗品茗,膝上躺着一只白猫,在女人纤手抚摸下,慵懒惬意地眯着眼睛,一脸的享受。 男人上前,单膝跪地,抬手作揖低头道 “主人,梁随前来复命。” 女人应了声,清冷的声音道 “你发来的信函我已看了,在那之后他可还有什么动作?” “他们之后便动身前往安县,现下该和沙陵的人会面了。” 梁随说着抬眼看了一下女子,见其依旧保持那个姿势,侧脸对着窗边,正望着楼下。 “嗯。” 女人浅应一声,回过头,玉指取了桌上玲珑盏,对着盏内轻吐一口兰气,就着玉壁抿了口里头泛着淡淡血色的液体。 轻轻搁下玉盏,女子眸微一侧,对依旧跪在地上的人道 “你起来吧,以后不必如此见礼。” 梁随低头恭敬应 “是。” 室内静了片时,梁随犹豫一下,忽而道 “主人,沅堂主那边有一事想请您出手。” 女人闻言,抚摸猫腹的手一停,那猫似有不满,睁开滚圆的碧眸,恰对着梁随,那眸中竟泛着诡异的绿光,那猫眄他一眼,很快在女人手中翻了个身,娇叫了几声。 女人低头,撸了撸它头顶雪白夹着几丝金色的毛,而后拍了拍那白猫的屁股,从茶座上站了起来,长及脚踝的披袍霎时垂了下来,背光里衬得女人身姿清丽修长。白猫从女人臂弯跳了下来,围着梁随转了一圈后低叫一声好像在责问他的打扰。 这猫竟通人意。 梁随敛声低着头,不去看那怪物,那猫叫了两声便朝着屏风走去,一下没了踪影。 梁随侧头往内房望了眼,微微惊奇。 女子清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说吧,他又出了什么歪主意?” 梁随闻言,心中一哂,从怀里掏出一个拇指来长的细竹管,弯腰递上前,恭敬道 “您请过目,沅堂主说待您看过此信后再将所求之事说于您听。” 女子未多言,接过竹管取出内里轻薄短小的纸,展开细细阅着,片刻却见她抬手将那纸扔进了玉盏中,那纸也不知是何质地,入水即化,须臾化为了乌有。 女人看一眼梁随,清雅的面容上闪现一丝浅笑,那笑带了点不知名的冷意,转瞬即逝。 梁随听到女子淡淡的声音道 “他倒也算思虑周全了,这局既已做出,便说罢,需要我做什么?” 梁随一怔,低声 “沅堂主说想请您亲自去一趟,他们的消息到不了跟前,若是您,公子不至提防。” 他说完,心里捏了把汗。两人一时都没有作声,窗外人声稀疏,桌上剔透的玲珑盏泛着冷光,杯壁透出一点浅红,女人凝着杯心,悠悠道 “说来阿禾在那停留的时间有点长了,我正好也想见见那位故人呢。” 女人回眸,目光清冷 “你去回个信,让他安心那边的事,此事不用再插手了,还有,告诉他一声,擅作主张的人向来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下不为例。至于你,” 女人若有所思看着梁随,慢慢道 “也留在那里罢。” 梁随闻言不敢有异议,低头躬身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