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安俊父亲已经下病床行走,身子也硬朗了许多,让他心里放松不少。这天恰是周末,公司也没有紧要的事务,安俊略一思忖,决定上法云寺去看看自己师父,毕竟上次去看他老人家已是几年前的事了。 初晴的天空幽深得让人心悸,东方的朝霞还没散尽,晨风依然带着残寒。到了落霞岭山脚下,安俊下了车拾级而上,头上林木荫蔽,空气愈加森寒。山道蜿蜒向着山谷深处延伸,阶湿苔新,异常滑溜,安俊真气贯注双脚,走得还是悠闲自在,陶乐军和四个安保人员远远地缀行在身后。 翻过一道山梁,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广大的山坳,森森林木簇拥着一汪湖水和四进高大的琉璃瓦舍。此时钟声骤然响起,在远离尘嚣的山岭间悠扬远播,眼前这片天地越发显得静穆庄严、超脱凡尘。 下山的道路忽变陡峭,道路两旁满是黑黢黢的裸露山岩,树木荒疏,散乱零星的岩窝里生长着几丛枯瘦的灌木。安俊沿着石阶缓缓向着山下走去,此时太阳渐行中天,灿然的阳光驱赶着林间的寒气。 行至山门,陶乐军已先一步购得门票等在门外,安俊进去知会了知客僧,便穿过四进侧殿中的廊道,向着后院行去。原来,这座寺庙建立于隋唐,曾佛学和诗文并称于世,高僧辈出,香火鼎盛,明末遭逢乱世,寺庙尽毁,后虽经重建却没了昔日的兴旺。一路上香客居多,少有游客,倒是清静安宁。 安俊来到一个竹木掩映、院墙环绕的禅院门前,轻叩门环,双扇木门立刻开了一条缝,伸出一个光光的小脑袋,见了安俊,嘻嘻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贫僧这厢有礼了。” 安俊上前,伸手蜷起中指,在他头上敲了一敲,小沙弥立刻抱着头后退,口中轻呼道:“师兄,痛痛痛。”原来小沙弥法号清风,乃是安俊师父几年前收下的徒弟,上次回国在这里勾留了两日,便跟安俊厮混熟了,所以,见了安俊也不拘谨,脸上满是喜色。 “小师弟,还那么顽皮。不错嘛,长了不少个头了。快快带我去见师父。”说着拉起清风的手腕,便向禅房走去。 清风道:“师兄,师父闭关三个月,昨天才出关呢。师父功力更深厚了,刚才远远地听见你的脚步声便知你来了,吩咐我出门迎接,还说你功力又提升不少。……师兄你怎么几年不来看师父?我们都想你呢。” 安俊见问,随口道:“哦,真的吗?我在英国忙着工作,一直脱不开身。现在我回国了,没事就可以来看师父和你了。” 清风立刻面现欢愉之色:“那你可要经常来寺里玩,你教我的素描,我都坚持着练习,唐诗三百首我都能背诵了,还做了几十首旧体诗,师父看了还夸我呢。” 安俊听了心里着实诧异不已,当时看他聪慧,便来了兴致教了两天,不想他却坚持了下来。“好的,一会给我看看你画的素描和做的诗。你们寺院藏经楼藏书甚丰,早晚课后多看看书,希望你今后成为一名博学的僧侣。” 安俊随着清风进了师父的禅房。这是一座瓦木结构传统精舍,房屋还算高大,但户牗窄小,屋子里很是昏暗。只见雪禅老禅师面对摆放在神台上的一尊老木弥勒佛像,手里掐着念珠,在蒲团上闭目参禅打坐,香炉里青烟袅袅。 安俊双手合十鞠躬轻唤一声师父,雪禅微睁双目,缓缓道:“俊儿来了,坐下吧……风儿去给你师兄泡一杯新采的明前茶。” 安俊在师父旁边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谢谢师父,你老人家身体还好吧?刚才听师弟说你刚刚才出关。” 雪禅一双老目睁开,看了一眼安俊,说道:“为师这次闭关,已入通虚下境,终于一生修炼即将归于大成,大慰为师禅怀……俊儿,你已回国接掌老施主的公司了吧?” 此时,天上淡云散尽,阳光愈见明艳,穿过敞开的正堂门户,洒在油亮的地板上,屋子里一下子显得明亮了许多。只见雪禅面色红润,白色的衲衣包裹着的躯体也未有以前那般枯瘦,安俊说道:“俊儿恭喜师父。我回国快两个月了,父亲病重,已接掌了他的公司。” 雪禅听了,眉头微微一皱,安俊的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哦,老施主病重,现在怎么样了?” 安俊回道:“已经抢救过来了,现在正在康复中,但他患的是脑溢血,加之过了最佳救治期,虽然命保住了,身体却再难以还原。” 雪禅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掏出一只细小的瓷瓶递给安俊道:“世事无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也不要过于纠结。这瓶丹丸,拿回去给老施主服用吧。” 看着这只绘了松鹤图的精致瓷瓶,安俊心里泛起一阵波澜:这当是滋养身体贵重丹药,对父亲康复定有莫大好处,这份恩情也太过深厚,再次双手合十一礼道:“多谢师父。” 雪禅道:“俊儿,你天资聪颖,但俗务拘绊,能在而立之年前修到元心下境,也是远超凡间的修炼者了。今天为师再教你一套拳法,让你懂得真气应用之法,便是遇到危险也有些自保之力。” 安俊禀性冲和,难得与人发生冲突,所以对拳法倒是没有那么热衷,但听了雪禅的吩咐,也不违拗道:“阿弥陀佛,多谢师父成全。” “这套拳法名为伽罗拳,乃天竺高僧昙柯迦罗所创。汉魏之时这位高僧来到中土,驻锡洛阳修梵寺,便将拳法授与座下弟子慧道,此后便在寺内僧侣中传习。拳法共六招,依次为风过松林、象驰邑野、潮起东海、鲲翔九天、气达斗牛、寂归梵天,每招又一十八式,共一百零八式,为师先授你口诀。” 原来这口诀采用七言古诗形式写就,每式两句,加上四句总诀,共二百二十句。由于文字古奥,虽然安俊古汉语修养深厚,雪禅依然念了两遍,方才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 雪禅见安俊已然记牢,便叮嘱道:“伽罗拳乃上古神拳,威力奇大,凡间少有修炼。拳法每招对应一个真气境界,绝不能越境修习,否则,气有不逮,招致内伤。” 安俊唯诺答应着,雪禅续道:“今天为师教你第一招‘风过松林’。伽罗拳的诀要乃是气形贯通,形应于外,力凭气达。”说着雪禅起身带着安俊出了禅房,站在院落一块空地上,一边演示招式,一边解说运气之法。 雪禅演示完,安俊便运气一式一式地习练起来,雪禅在旁监督纠正,直到傍晚方才招式大致不误。“伽罗拳招式繁奥,需要持久的修炼,才能达到气形贯通,回去慢慢练习吧。” 晚上,师徒三人吃了斋饭,安俊便带着清风在庙堂后院去玩耍。此时正是僧侣们的晚课时间,后院里除了不时的几声鸟鸣,倒是安静异常。 安俊二人沿着蜿蜒曲折的青石细路向着禅院深处行去,两侧都是广大稀疏的香樟古林。林中没有杂乱丛生的灌木,如茵的草地被偶尔的嫣红野花团零星地点缀着,阳光穿过叶缝一束束倾泻在这片草地,形成大大小小的淡橙色光团,安俊恍惚穿行于大山深泽间的迷幻之境。 蹊径折向西行,安俊的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宽阔的湖面,四周疏林环绕,湖水澄澈清凉,苍翠的丛林和如镜的湖面交相映衬,这片空间便被无限的绿所充盈着,绽放万物的无限生机。森林向着近岸的水面延伸,草地衔着水面,一切尽是自然天成。 恰时夕阳半坠,余晖穿过天边的几抹乌云,形成道道炫目的光瀑,落在湖面激起一片细碎的金波。暮色渐浓,黛色的西山和镶金的云块,愈发烘托出落霞的绚丽灿烂、无限美好。 回去的当儿已然日落霞残,天空幽沉,只是岚气未发,林间微明,这片天地更见禅境般的空灵。安俊历经此景,心里的烦忧被冲淘殆尽。清风看惯了如此的风景,终究稚幼少阅、心净无尘,虽觉美好,内心却淡然不波。 进了虚掩的院门,禅堂里已然亮起灯光,雪禅老禅师还在蒲团上打坐,安俊二人齐声唤了一声师父,雪禅答应了,便吩咐清风去为师兄准备禅房歇息,清风应着去了,安俊站着陪在雪禅身旁。 雪禅道:“佛家内功修炼是一个漫长艰难的过程,你现在刚突破聚元,进入元心下阶,后面还有明心、魂动、清灵、通虚四个境界,每个等级尚有下阶、中阶和上阶的分别,只有一生勤修不辍方能有所收获。能够修得圆满,将给你带来莫大的福报。”又与安俊说了几句真气修炼的法门,方才吩咐他去洗漱休息。 安俊来到西厢房,走进一间亮着灯的禅房,只见清风已然将房间收拾妥当,正准备出来寻找自己,看见他进门便急急地道:“师兄,你坐坐,我去拿来素描画和作的诗歌给你看。”说完便向门外跑去。 安俊笑了笑应了,再一一查看房间,原来房里已参照酒店房间布局进行改造,进门一侧做了分隔增添了洗漱卫生间。安俊换上拖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扭开落地台灯的开关,登时眼前明亮起来。 不一会,清风风风火火跑进门,一屁股在安俊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将手里的一个笔记本和一摞白纸放在了茶几上。安俊随手拿起笔记本,仔细地翻看起来。 里面多为绝句和律诗等近体诗,古体诗倒是少有,诗里充满稚气和童趣,也灵气十足,个别诗竟有了思想深刻的认识。便就着《随感》,念了出来:“蝉噪何如急,微虫岂可知。乾坤深晦道,安分莫相窥。” “师弟,这首绝句你所咏何事,倒是说来听听。”安俊随口问道,接着向后面一首首读下去,却见清风半天没有吱声,抬头一看,只见他脸上满是哀痛之色,不禁一愣,心里恍然明白:“哎,原来师弟这是自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