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业放下手中的书,取下老花镜,看了林若卿一眼,又对林怀恩慈祥的笑了笑,指着旁边的沙发椅说道:“你和怀恩先坐。” 两人依言坐到了沙发椅上,林怀恩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盯着外公盖着的薄被。</p>
林若卿拖动了一下单人沙发,靠林建业的病床更近了一点。她随意的瞥了一眼被反扣在床头柜上的书,书的封面有点古旧,一片血红,像是中央画着唐卡的羊皮纸,繁复的花纹中,手拈莲花的佛陀垂着眼帘,仿佛正俯瞰尘世。唐卡画的下面是一行繁体字和一行藏文,上面写着——《圣地生死书》。凝视着那血红的封页和微笑着的佛陀,就像看到了一面镜子,这些画面全是镜子的倒影,它们不在她的正面,而在她的背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了。</p>
果然,父亲一开口就是黑暗的深渊。只不过此时此刻,她并未曾知晓这深渊有多黑暗,有多深邃。</p>
“医生说,我时日无多了......”</p>
林若卿感觉自己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仿佛浑身力气刹那间全都被抽空了,整个人一下虚弱到了极点。她微微张了张嘴唇,试图说点什么,大脑里却一片空白。世界变得很寂静,机器的运转,空调喷吐空气的声音,那些在屏幕上跳动的彩色波浪线和白雾状的冷气,在她的眼前纠缠,形成了如梦似幻的场景。她看见了小时候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父亲牵着她的手走在公园里,他们坐了旋转木马,划了船,还用塑胶枪射中了毛茸茸的小熊公仔。她又想起了父亲带自己去北代湖度假,自己在老虎石公园的沙滩拿着小铲子一玩就是一整天,她用沙子修了自己的宫殿、花园,还修了山崖和别墅.....为了保护她的作品不被破坏,她哭着喊着不愿意回房,于是父亲和母亲搭了帐篷,陪她在沙滩上睡了一晚,可惜的沙堡终究是沙堡,一个早潮就塌了大半。她哭花了脸,为了哄她开心,父亲还特意找人从美国带回来好多盒乐高,在那个年代乐高近乎奢侈品。不过后来,自己见到父亲的时间越来越少,他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每次看到他,他身边都围绕着一大群人,那些在烟雾缭绕的空气说话。父亲陪伴她的时间越来越少,给与她的东西越来越多,从奢侈品到各种数码产品,从跑车再到房子,就连私人飞机都是以她命名.....</p>
可似乎,她最喜欢的还是那个长相有些丑萌的廉价小熊公仔,还有那怎么玩不腻的乐高。</p>
那个小熊公仔如今去哪里了呢?</p>
那些她搭建的乐高积木,如今又在哪里呢?</p>
很奇怪,她向来是个有计划的人,也确确实实的想到过会面临父亲确实命不久矣的状况,然而她却没有思考过,她该如何面对即将死去的父亲,更没有思考过,该对父亲说些什么。</p>
安慰?好像毫无意义。</p>
讨论华隆的未来?好像太过冷血无情。</p>
总之,这一刻,向来冷静,无论何时何地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的林若卿,感觉自己心乱如麻,乃至恐惧。她有些意外自己竟无法直视父亲,她低下了头,莫名的觉得眼眶湿润。</p>
也许,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意识到,父亲是她人生中至关重要的支柱。也许,她意识到了,但觉得父亲的支撑并不重要。</p>
直至此刻。</p>
林怀恩也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将头垂了下去,莫名其妙的他有些想要流泪,但他的心情不似母亲那般复杂,他才十五岁,感受不到死亡的恐怖,也感受不到光阴的珍贵,他心中只有怜悯。</p>
他只是想起了外公过年的时候,看上去还是那么的自信健康,说起话来声音很洪亮,坐在席间便如坐在庙宇中的雕塑,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那模样看起来至少还能再活五百年。</p>
然而不过是几个月,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孱弱苍老到一阵微风都能吹倒一样。</p>
负压病房的空气极为静谧,仿佛深不见底的海。</p>
林怀恩突然间觉得,外公是母亲的海,而母亲又是自己的海,他们各自在各自的海中无处可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