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德福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像头一回进丈母娘家的小女婿。刘曼丽说：“大霞，你去烧壶水，给老万泡壶好茶。”</p>
“不用，我不渴。”万德福抬起头来推辞着。</p>
“喝不喝是你的事，我不能不懂待客之道。”刘曼丽又催高大霞，“还愣着干什么，去呀！”</p>
高大霞不情愿地提着水壶出去，万德福跟着起身：“我帮你。”</p>
刘曼丽说：“有你帮的时候，来，咱俩说说话。”她指着自己对面的一把椅子，让万德福坐过去。</p>
万德福听话地坐下，又紧张地摆弄起衣角来。</p>
“怎么，看上俺家大霞了？”刘曼丽不紧不慢地问。</p>
万德福不语，只是尴尬地笑着。刘曼丽脸一拉：“怎么还扭扭捏捏上了，这可不像当年虎了八叽的万毛驴子。”</p>
万德福收起了笑，对刘曼丽郑重地点了点头。</p>
“这才像点样子。”刘曼丽说，“你瞅瞅你刚才那副模样，哪还有一点当年的本事？”</p>
“那时候是跟小鬼子拼命，胆大。”万德福说。</p>
“胆小也娶不着媳妇呀！”刘曼丽低声问：“老万，你这岁数，不应该没成过家吧？”</p>
万德福流露出几分落魄的神色：“以前在山东家成过，后来媳妇得了痨病，走得早，我就来大连了。”</p>
“那就是再没找呗？”刘曼丽问。</p>
万德福涨红了脸：“光革命了，没那个闲心。”</p>
刘曼丽噗嗤一笑：“大霞也爱这么说。”</p>
万德福红着脸点头。</p>
刘曼丽心下有了数：“老万，咱们都是老熟人，说话也不用拐弯抹角。长嫂比母，这个家我做主，你这岁数跟俺家大霞的话……说实话，大霞有点吃亏。”</p>
万德福涨红的脸庞泛起了白色，点着头说：“我知道，知道。”</p>
刘曼丽却话锋一转：“不过她也不好找。过了二十都是老姑娘，她都三十多啦，上哪找。”</p>
“大霞也是光革命，耽误了。”万德福闷声闷气地说。</p>
刘曼丽笑起来：“你看你俩，不愧是战友，找不着就说找不着，别老拿革命当挡箭牌。现在革命胜利了，就把耽误的事补回来。虽说你是岁数大点，不过大点可也行，岁数大知道疼人。”</p>
万德福脸上露出喜色。</p>
“那你现在靠什么养家糊口？”刘曼丽问。</p>
“我开电车。”万德福连忙回答。</p>
刘曼丽眼睛一亮：“这活儿好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不少挣。老万，往后，我坐电车，你可不能要我票了啊。”</p>
万德福神色越发欣喜，刘曼丽的话里已经透露出了明确的信息，他拍了拍胸膛，下着保证：“只要是我的班，没问题！”</p>
“跟你开个玩笑，还当真啊？”刘曼丽笑得前仰后合，“车票才几个钱呐？老万，你爽快，我也给你句痛快话，这个事儿，我替大霞答应了！”</p>
“嫂子，你替我答应什么了？”高大霞踩着刘曼丽的话进屋，手里提着刚烧开的一壶水。她看了看满脸兴奋的二个人，有些茫然。</p>
万德福起身接过高大霞手里的水壶，沏上茶，两人说着分别三年里的事情，万德福嘱咐高大霞，一定要把她手里的档案保管好，那可是她的政治生命，刘曼丽插话：“还得怎么保管？晚上睡觉都放在枕头底下，跟别人吹牛，就靠这个草稿了。”</p>
高大霞急了：“什么草稿？这是我的革命档案，比我的命都重要，这几年我干的事不比在放火团的时候少。”</p>
“对对对，不容易。”万德福忙不迭地点头，“大霞，真有你的，没给咱放火团的同志们丢脸。”</p>
“你也不差，当年打鬼子也是一把好手。”高大霞冲万德福竖起大拇指。</p>
刘曼丽看不下去了：“行了，以后有你俩互相吹捧的时候，现在还是说说吃喝拉撒过日子吧。”</p>
两人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儿，高大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现在老万可比原来体面多了，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吧？”</p>
“什么叫应该？”刘曼丽说，“老万实诚，一看就是个过日子的好手，你看人家穿得这身衣服，新蹭蹭的，嘎嘎亮。你俩过去都是放火团的，这叫什么？志同道合。你俩岁数也都不小了，搭伙过日子，能不错。”</p>
“嫂子，我的事你别管。”高大霞示意刘曼丽别提这个尴尬的话题。</p>
刘曼丽却来了劲：“你还认我是你嫂子，你的事我就不能撒手不管。咱爹咱妈走得走，不给你找个好男人，两个老的能闭上眼啊？”</p>
“你瞎胡乱掺合，他们也闭不上眼。”高大霞嘟囔。</p>
刘曼丽生气：“你是不是嫌弃人家老万岁数大，还惦记傅大哥？”</p>
万德福警觉起来：“傅大哥是谁？”</p>
高大霞忙说：“老万，别听我嫂子瞎说，你先回去吧。”</p>
“不是，我没弄明白……”万德福追问。</p>
“回头我跟你说，走吧你。”高大霞不由分说地推着万德福往外走。</p>
“老万，这可不怨我啊。”刘曼丽朝门外喊道。</p>
高大霞和万德福出来走了一段路，万德福还在纠结刘曼丽刚才说的那个人：“你嫂子说的那事儿，是真的吗？”</p>
“真什么真，人家早有主了。”高大霞说。</p>
万德福立时眉开眼笑：“我就觉得你不是那样人，那个什么傅大哥，岁数得比我大不少吧？”</p>
“人家29。”高大霞说。</p>
万德福彻底放下心来：“比你还小两岁，那还是小崽子。”</p>
“你可别这么说，他的战斗经验，你三个老万绑在一起都不是个儿！”</p>
万德福不服：“他杀过小鬼子？”</p>
“他在抗联好几年，能少杀小鬼子？人家还留过苏，还识文断字，来咱大连，就是为当大领导的。”高大霞如数家珍地念叨起傅家庄的闪光点来，没有留意一旁的万德福脸色正变得越来越低沉，“你说说，这样的人，能二五眼吗？”</p>
“他的事儿，你知道的倒挺多。”万德福闷声闷气地说。</p>
“能不多吗？我跟他一块从哈尔滨回来的，他还住在我家。”高大霞满脸不以为意，好像家里忽然住进一个大男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p>
万德福却吓得啊了一声，高大霞看了万德福一眼：“啊什么啊？他是还没找着住的地方，住在我家，正好也能带带守平。”</p>
万德福多少放下点心，说到高守平，万德福印象深刻：“守平有十六七了吧？”</p>
“都20啦。”高大霞说，“回来一见到他，我都吓一跳，成大老爷们了。”</p>
万德福不由一阵恍惚：“真快呀，都这么大了……”</p>
20岁的高守平已经有了心上人，是开电车的万春妮。姑娘长得漂亮，又有个扎眼的好工作，不少小伙子都为看她要做这趟电车，隔三差五来骚扰万春妮的，是个叫刘有为的年轻人，万春妮一看见他就打怵，这个人太能讲了，南朝北国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一上车就喋喋不休，听得人恨不得捂住他唾沫星子直气的一张小嘴，同车的师傅说这小子纯是腚眼插天线，万事通。今天刘有为赶来的时候，万春妮猛一看到他朝着电车跑来，吓得没等电车门关上，就开动了电车，从窗户上看到刘有为追着奔跑的狼狈相，万春妮笑得花枝乱颤。</p>
车厢后头的售票员过来说“这小子不光赖皮，还有韧劲，三天两头来堵你。春妮，你不会让你那个小高哥哥教训教训他啊？”</p>
“我哥有的是正事要办，哪有空儿搭理他。”万春妮嘴上说着，心里盘算着有几天没见到高守平了，正想着心上人，却见前面的站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自行车旁边，正眺望过来，居然真的就是高守平。</p>
上了车的高守平顾不上和万春妮寒喧，就打听起她哪天休班，万春妮问什么事，高守平神秘地说要带她见高大霞，万春妮怔愣着，高大霞的英雄过往，高守平跟她说得太多了，万春妮有点打怵去见这个未曾谋面的这个准大姑姐，推脱着说她回去看一下。电车要开了，高守平说他还要赶着去办事，匆忙下了车，看着电车驶离站台，才跨上自行车离去。</p>
高大霞和万德福唠着三年里各自的大事小情，走到了青泥洼泥上，高大霞对这条老街太熟悉了，以前她开的老高家海麻线包子铺，就在这条街上，现在，那个铺子成了一家火勺店。见高大霞老是朝店里指指点点，火勺店门口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喊道：“大妹子，来俩火勺啊？有白糖的红糖的，还有原味的。”</p>
万德福过去，要了两个刚出炉的火勺，回头见高大霞一直望着街对面挂着“宝地出租”牌子的店铺在出神，当年，这里和海麻线包子铺一样，都是他们放火团的交通站，现在，店铺的木门和窗户都已经斑驳不堪。见店铺的门开着，高大霞想要进去看看，走到门口，里面却出来一个穿着工装的小伙子，拦住了两人，说还没开张，不让进。</p>
高大霞看到门口堆着的各种包装箱，问这里要做什么买卖，小伙子摇头说不知道，万德福看到一个包装考究的彩色盒子上画着收音机，惊讶地说：“还有戏匣子，这买卖不能小了。”</p>
“等开张再来吧。”年轻人把两人关在了门外。</p>
年轻人是来送货的，是麻苏苏让他把两个人赶走的，看着他们走远，甄精细低声问麻苏苏：“姐，你就那么怕她？”</p>
麻苏苏说：“不是怕她，是她来得太突然，我一点准备都没有。”</p>
“是啊。”甄精细打量着四下，“咱还没开门，连口热水都没烧。”</p>
麻苏苏瞪了他一眼：“干你的活儿去！”</p>
甄精细转身搬起货箱，想起什么，回身问麻苏苏：“刚才那个男的，是姐夫吧？”</p>
“你去问问吧。”麻苏苏看着甄精细，没好声气地说。</p>
“好嘞！”甄精细搁下箱子，抬腿便要走。</p>
“回来！”麻苏苏一把拉住甄精细，差点把他扯倒。 。</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