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许大郎边攀登平缓的山道,边随意地聊天,一到这里不知怎么,我一向紧绷的心,蓦地放松了下来。 一路行来,只见诸多修士身着粗布衣裳,手持农具,在山田中弓腰耕种,亦或肩挑清泉,细心浇灌。 “三尺兄,为何这些耕种的活计不让凡人去做?”我好奇地问道,“就算自己做,为什么不用些能够省力的法术?” 许大郎似乎就等我问这个问题,他微微一笑:“贤弟,你从未来过神农山,不了解也是正常。” “之前为兄就跟你说过,许家以炼丹制药为根基,想要炼好丹、制好药,必须对各种灵植草药极为熟稔,最佳的方式莫过于自己亲手照料‘它们’。” “那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啊!天天干这种事,哪还有时间修炼?”我反驳道。 许大郎笑道:“贤弟,他们干这种事,就是在修炼啊!” “种田也是修炼!?”我满脸不可思议。 许大郎点了点头:“许家的嫡传功法乃是《神农内外丹经》,其中涉及‘内丹术’和‘外丹术’两种丹术修炼。” “‘外丹术’就是指炼丹制药,需要通鼻、眼、舌三窍穴。” “‘内丹术’修炼的是修士自己的上中下三丹田。” “可无论是三窍穴还是三丹田,想要修炼有成,皆需要亲近自然,以天地为被席,以日月为轮转。 他们的修炼不像大多数修士盘膝而坐,而是在耕种中,完成体内与外界的周天循环。” 在许大郎的解说中,我仔细观察那些耕种的修士,只见他们淳朴的双眼炯炯有神,略显黝黑的脸上满是健康的喜悦。在他们看来,似乎耕种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此外,伴随着他们每一个朴实无华的动作,空气中,田地里,灵植间,都有淡淡的灵气旋轮转不休,如清风一般自然。 这便是《神农内外丹经》的独到之处了,传说这部上乘的正道功法典籍,在修士修至元婴期之前,进展最快,根基最牢。 不过,就像许多嫡传绝学一样,此功只传嫡系,且所有学此功法的修士,都必须立下“法誓”,除非家族同意,否则一概不得外传! 我父亲虽是许家中人,但他只是旁系,并未被传授此功,许家传给他的只是下乘的《五行炼气根本法》。 不过,此刻看到如此多的修士都在耕种练功,我心头疑惑丛生:许家的嫡系怎么会那么多!? 要知道《五行炼气根本法》可不是耕田这种练法…… 我把自己内心的疑问说出,许大郎沉默了会,才道:“这是家主近期的决定,只要是许家族人,都可传授《神农内外丹经》!” “这……” 许大郎的此言,让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要知道嫡系和旁系最大的区别,不仅在于修真资源的分配上,更重要的是所修功法不同。 嫡系可修习家族正统玄功,旁系大多修习的多是下乘杂功。如此嫡系才可牢牢地占据统治地位,不会出现被旁系逆袭的情况。 许大郎“嘿”笑了一声,“你可知,当今的家主“许安”——我的父亲、你的伯父,曾经也是个旁系族人!” 我点了点头,五十年前许家与天刑剑派的那场战斗,让许家的嫡系族人死绝了,许家的三位金丹老祖接连陨落,要不然许家也不会从中南十大名门中排行第三,滑落到如今的第七位。 他继续道:“许家如今已经没落了,只是个筑基家族,却占据着唯有金丹世家才能守住的‘三品福地’,再不奋起直追,我们炼制的丹药越多,培养得灵植越好,就越接近灭亡!” 我稍一思索,就明白了缘由:“所以,许家主欲广开法门?” 许大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仅广开法门,而且要‘任贤不任亲’!一切修真资源都向才华更好的族人倾斜!” 我彻底震撼住了,这是要逆反世家的行事准则,走门派那一条路子啊! 在世家的准则中,家主的三代血亲之内为嫡系,三代之外为旁系,嫡系继承正统,负责传承;旁系拱卫家族,负责守护和侍奉。 这种做法不是“反智”,而是万事万物都有一个立世之基。 门派的根基是功法传承,世家的根基则是血脉传承。 就像在凡间,皇帝的儿子再傻,也不会把皇位传给王爷的儿子一样。 世家的嫡系子弟只要有灵根,就算是五行杂灵根,只要传下上乘功法,用福地、灵石、丹药等修道资源生堆硬砌,也能有所成就。 最多只是消耗的修真资源比别人多上好几倍罢了,而这对于上位家族来说,根本不是事儿。 此乃世代相传的法规,就如同天乾地坤一样被视为“正序”,不容忤逆。 许氏如此做派,让讲究“三纲五常”的第一名门孟氏怎么看? 许家想要被灭门吗? 还是要脱离十大名门,投靠南域的修真门派? 就在我内心卷起惊涛骇浪间,许大郎接着道:“当然,家主还未如此做,目前只做了‘广开法门’第一步,第二步‘任贤不任亲’会做,但不是现在……” “旁人只看到许家光鲜亮丽的一面,但它实际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再不改变,只能成为旁人餐桌上的鱼肉!” 他用炙热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这条路我们会走,哪怕成为‘殉道者’也在所不惜!” “但我相信,我们绝对不会孤独!” 许大郎向我伸出了手,我想握住他的手,却觉得胳膊重若千斤! 我俩相识仅仅才大半天的时间,他就把这个滔天的秘密告诉了我,这是何种的信任啊!? 我怎么值得他如此信任!?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 在西域,见惯了尔欺我诈,见惯了刀光剑影,就连暂时为“落脚处”的阎罗殿也是那么的冰冷凶戾! 骤然间走在如此平和质朴的仙家妙境,遇到如此淳朴厚重的“亲人大哥”,获得一辈子都没得到的信任,我又该何去何从!? 就在我不断叩问内心间,许大郎激荡的神色转为温润,这是他不欲逼我立即表态的高风亮节,却更显此人质朴敦厚的品性。 他拍了拍我的肩,指着不远处一个朦胧不清的辛劳耕种背影:“那就是家父,也是你的伯父许安。” 我离开向上攀登山道的阶梯,走入了一片梯田中,离他越近,他的身影就越模糊。 不是因为他修了什么了不得的法术,而是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几十年了,我再次看到了我的“父亲”,他俩的背影是如此的像、如此的像…… 简直一模一样! “爹……” 我轻轻呢喃了声,让自己沉浸在幻境里,仿佛想追回那段流逝的、剑也斩不断的时光。 那人似乎听到了,身躯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下,然后转身看向我,老农般的脸上露出了稻香般香甜温和的笑容:“是仙儿吗?” “好孩子,你受苦了!” 从未有这么一刻,让我觉得“许仙”这个为执行任务而临时瞎编的名字,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真实。 仿佛我本就该叫这个名字一样! 泪水,再也止不住! 它们滴在脚下的稻穗上,滴入了被犁过的土壤里,用微不足道的水分返还着世代生养的土地。 这不就像是父子之间的羁绊吗? 父亲给予儿子的爱如山般厚重,而儿子能还的很少、很少! 大部分人只来得及在他临终的床前,还上几滴“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