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 时光飞逝。 转眼，又是一年。 与城隍大人的那一面之缘仿佛只是一场梦中的际遇，而那个拥有第二张脸的男人再也没出现过。 仿佛一切只是我与小道共同的梦境。 只是那次回山后，我特地去拜访了黄仙。 “你说那个妖拥有假面？” 黄仙闻言皱起了眉头。 他身姿丰毅，颇有仙人之姿。此时我正盘坐在他的洞府之中，与他对坐。 “不错，我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本体是一尾泥鳅。可他的假面，却令我感觉没有那么简单。你可知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术法？” 我化形那么些年，看过的听过的也不少。可是想破脑袋，都没想出那妖到底是何情况。 书到用时方恨少，此时我心中很是懊恼以前光顾着自己修炼，对各种法门中的术法根本毫不关心。 “你说的情况，我只在古籍上见过类似的，也不能确认是否就是你说的那个假面。” “但说无妨，黄仙你先说来听听。” 我立刻竖起两只耳朵，仔细聆听，谦虚受教。 要说这山中的妖王，黄仙敢称第二，那是没人敢称第一的。 不止我对他很是恭敬，就连福兄在他面前都不敢造次。 他为人儒雅，学识与道法又十分渊博，还收了好些出马弟子，有自己的香火供奉，着实令人羡慕不已。 此处，与人世联络最为密切的就要属他了。 “古时部落中多以人牲殉葬，世俗都道是寻常祭祀罢了。可实际上，其中有一种人牲祭祀则非同一般，它被称作‘卯蛊术’。” “‘卯’指的是将人或牲畜对半抛开悬挂，在此期间人牲未死呈现侧卧欠身姿态，头盖骨在胸前。若此时献祭者将自己的血喂于这些人牲，能在此时挨下来人牲肉身会被炼化，魂魄化为蛊。这边是‘卯蛊’的淬炼过程。” “‘卯蛊术’施术的特点，便是这蛊会拥有献祭者的脸作为第二张假面，替献祭者行走于常世间去办事。” “献祭者可以通过‘卯蛊’去看到人牲所看到的一切，可以理解为自己多了一个分身，而这个分身永远不能背叛，是一种十分罕见且阴邪的古老术法。” 我的记忆一瞬间被拉回到那时，他将他的血喂给我…… “黄仙，献祭者的血是否会与众不同？” 黄仙赞赏的点了点头：“不错，相传商纣王是最后一个人皇，并不受天宫的管制。他们都有 人皇之气保护，所以即便女娲神像受辱也无法亲自将其斩杀。只能通过借道妲己，再由因果降下惩处，取而代之。” “纣王焚身而死，人皇之气便随之消失。因为他并没有将此传承授予他人。自商代后的人殉逐渐减少，至此，‘卯蛊术’也就失传了。” “也就是说，此术必须由人皇的血才能成功施展，仅仅这一点就难于登天。” “你说的那妖，若真是被操控的‘卯蛊’，那他的肉身亦来自献祭者，因为他自身早已只剩一缕魂魄罢了。你见到的那第二张脸则是他魂魄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看来事情的确比我想象的要复杂许多。 “有何术可以……” “你是想问，有何术法可以与之对抗吗？” 黄仙的双眸紧紧盯着我：“只要杀了献祭者，术法自然消失。” 我的脑中一团乱麻，他当时分明是死了的，所以我与他之间的术法才被解开…… 难道，当时他是故意解开了术法，假死了么？…… “青懿，不必纠结此事。” “我观你气运，在此地大灾之前你即将有渡化飞升的机缘，你务必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望向他十分诧异：“我？飞升？你是指，化蛟？” 我是撞了大运吗？又开灵智，又能化蛟？ 他微笑不语。 我复又问道：“那此地大灾到底是……？” 黄仙微微摇着头：“你进来时难道没发现吗？” 我茫然的看向周围。 “我已命家人陆续搬迁，此地不宜久留。不日，我也要离开了。” 我的心中一震。 怪不得，他的洞府中的族人少了许多。 “青懿，你若是抓住这次机会，你会比我更快位列仙班。” “我等着与你在天宫汇合的那一日。” ----- 锁龙井。 我从回忆中抽离回来，趴在井沿上。 这一年中发生了不少事。 黄仙一家搬走了。 其他小妖得信后，陆陆续续少了一半。 山中顿时寂静了不少。 镇子上倒是来了不少灾民，如此一来，小道士与他师父也忙的很，时常在山下帮忙替迁徙来此的灾民们安置房屋、开垦农田。 福兄倒是还与我一起留在此处。 只是他不是不愿走，而是他的家人们不愿与黄仙一道走。 毕竟，此处灵气很足，有助修行。 而黄仙全家是往北走，那地方还盘着不少灵物，过去恐怕免不了一番缠斗。 如此一来，福兄与他的家人便产生了分歧。互不相让，也就暂时走不了了。 还有一桩奇事，听其他小精怪说，城隍大人回来了。 她变得很冷漠，毫不关心俗世的一切。将自己整天关在城隍庙里不外出。好似又是被贬回来的，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罢了，罢了。 都不是我感兴趣的事。 只见少年冒着一头虚汗，一屁股坐在井沿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洗的干干净净的梨子，递给我。 我从水面上浮起来，张开口。 月光下，我在消散，仍是一口口吃干净这俗物。 “青懿，师父说你很快就要渡劫了。”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是如何说的。” “师父他老人家说，替你卜了一卦。你极有可能化蛟，若是你化蛟成功，则能护佑此地诸多性命。” “神女临世，万物生。” “所以他会替你借运。” “借运？” 小道重重的点了点头：“不错。师父让我带句话给你，明日他会以‘坤’卦为阵，借铜锁加持锁龙井。届时，你在此井中修炼将会事半功倍。” 我立刻伸手点算了一番：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替我多谢你师父。” “青懿，这些灾民我们都安置在太清观附近，他们的村子现在也有名字了。” “叫锁龙村。” “师父已经请他们将你供起来，你以后也可以受得人间香火了……” 少年越说越有些沮丧：“你化蛟以后，还会见我吗？” 我旋身化作人身落地，身上丝丝缕缕开始消散。 我伸手抚上小道的脸：“我会永远在你身边守护你。” 他望向我的眼中充满青涩的情愫。 什么都不必说，我自然明白他对我的情意。 不远处的一条蚯蚓，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猩红的眼中充满妒火。 ----- 果真，第二日我的洞府便灵气冲天。 老道依言替我以“坤卦”借运，我心中也明白，渡劫之日应是不远了。 那一夜，在后山洞府吃罢少年送来的梨子。 他啰里八嗦的说着什么师父和师母之类的破事，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那师母身上还有不少麻烦事。 她不但惹得那假面泥鳅又一次出现，竟还来观里找了麻烦，逼得我不得已现身与之对战。 并且好似她中了什么咒术，当时看她命不久矣的模样，只是不知怎的自行又解了咒。 总之，是个十分麻烦的人。 我，最讨厌麻烦的事和人了。 但看在那老道确实帮了我许多的份上，听小道说他又特别在意这个来自他方世界的师母。 我才开口道：“你的师母应是无碍了。” “那太好了！师父可喜欢师母了！若是师母出什么事……” 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听的我昏昏欲睡。 我的心中其实藏了一件事。 当我见到小道时，我就知道他的寿数过不了十五，可如今他应是已满十四了。 都不用掐指一算，我就知道，我这一劫想必便是情劫。 若是帮他改命，渡劫必定失败，受天雷击后，或许我的寿命便就到此为止。 近千年修为，毁于一旦。一切重新开始。 可若是不帮他……我又不舍得。 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如此纠结着，我便从树上倒挂下来，闭着眼眸对他道：“我要闭关了。” “为什么……那么突然……要闭关？” 他的表情很是受伤。他在心中也知晓，或许见一回便少一回了。 可是，我要怎么说？ 说我要定定心，得找出两全之法，否则你我之中必死一个？ 心烦意乱。 第一回，心中如此不安与躁动。 见我久久不语，他忽然凑近我，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心怦怦直跳，竟一时失神吻上了他柔软的唇。 一时间，我们都愣住了。 如此我便一不做二不休，欲念之火一旦燃起来，再灭可就难了。 当我对他说，想与他一道双修时，没想到他竟反应如此之大。 “我，我是个道士！是，我是对你心生爱慕！但我们不能这样，何况你是要化龙的……” 他连连摆手，誓死扞卫自己的贞操。 …… 喋喋不休，甚是无趣。 罢了。 我的眼中逐渐恢复清明。 于是，我独自回到了井中，开始闭关。 ----- 只是万万没想到，很快我便中途出关。 再次将我唤醒的，是大名鼎鼎的“四海屠令”。 我心系小道士，便立刻赶去救他。 果然，若不是我及时出现，他的这条命在十四岁末尾便就要在此交代了。 阴差阳错间，我居然与小道的师母相遇，并从她的口中我知晓了一件事，这次的渡劫可能没那么简单。 叹了一口气。真是烦得很。 为了以防万一，我将她记忆中的封印挪到了自己身上。 她总应比我强一些，至少她已是蛟身。 根本来不及多想什么。 一场时疫席卷而来，小道士便再也没时间来见我。 而我的渡劫之日，却如期而至…… ----- 那日，自午后便开始下起了雨。 渐渐雨势渐大，不一会儿便大雨倾盆而下。 乌云遮日，天色浓黑如墨。 我的心有些颤巍巍的。 如今，这山里的妖王唯有我一人。这场雨，不同寻常。我得出去看看。 如此想着，我旋身化出人身—— 少女黑丝如瀑，身着青色广袖长衫，屹立于天地之间，风雨近不得身。 单手一挥，雨水冰凉打在我的脸上、发上、身上…… 这是……灵雨？ 我的表情越发兴奋，这竟是灵雨！ 继而又吐出信子嗅了嗅雨中气息，这是……桃味？ 可又与我的桃园里的不大一样，因着闭关修炼，都好久没有进食了。 如此富有灵气的桃味，时时刻刻刺激着我的神经与味蕾。 这馋虫起来了，挡都挡不住。 于是便化出蛇尾，向那气味馥郁之地迅速游去。 天空忽然劈下一道雷，闪电随即赶到，照亮了整座妖山。 那一刻，我仿佛闻到了灵气爆汁的清甜气息，心中畅快之意犹胜。便提起速度，抵达气味所在。 ----- 蛇尾轻轻卷起眼前的这颗鲜嫩欲滴的小桃子，左看右看，这可真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仙桃。 这浓郁的灵气从其中散出。 总之一定是灵物，吃了必定有益无害。想着即将渡劫了，此等宝物自然多多益善。 念及此处，我咧开了嘴巴，一口连核带肉，将其在口中化为桃汁，径直吞了下去。 入腹不久，四肢百骸就像是融入了一锅滚烫的热水，复又渐渐冷却。 心跳随之加速与减慢。 如此，周而复始多回。 这种刺激使我眼神有些迷离，面色潮红，我便顺势躺倒在地上，就着噼里啪啦的雨水，将幻化出的人形抛之脑后。 青蟒原形显出，在地上蜷曲舒张，极尽所能去享受这其中的曼妙滋味。 只是好景不长，很快丹田中传来一阵灼热，蟒蛇最怕热，而这股子热渐渐犹如烈火焚烧，伴着疼痛向我袭来。 我忙张嘴想吐，可这桃儿已与我融为一体，根本吐不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 灼烧之痛渐盛，疼的我直幻化出半人半蟒的样子，捂着肚子发出一阵阵的悲鸣。 又是一道天雷劈下。 ——小道忽然从梦中惊坐起来！ 冷汗混着雨水浸湿了青衫。 此时，我瞥见自己竟就在小河提边上，便用尽全力顺势一滚，投入河中。 河水刺骨，缓解了不少腹中痛感。 只是很快，又是一阵剧痛袭来…… 我心中忽然明了，这是要化蛟了！ 双手连忙在水中颤颤巍巍的结印，一道白光由双手间爆出，迅速结为一道光晕，将我圈在其中。 盘着蟒尾，勉强忍住疼痛。 我凝聚神思希望能调动灵气，对抗这股子体内的痛楚，可脑海中一直浮现出小道的模样。 如此我根本凝聚不了术法。 若我这一去，来不及替他改命，该如何是好？ 他会死吗？ 他死了，我要去何处寻他呢？ 还是现在放弃渡劫……？ 一道天雷不等我想明白，便直劈向我的天灵盖。 一时之间，将我劈的大脑一片空白。 痛，好痛！ ----- 少年在榻上辗转难眠，再也坐不住，连忙披起一件外套。 往窗外望去，外头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一道又一道天雷劈向山里，他心里隐约明白，是……青懿在渡劫了吗……？ 她，能熬过去吗？ 思前想后，他决定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急急忙忙起身，胡乱套了一双鞋，抓起油纸伞便冲进了雨幕之中。 这风大雨大，转瞬间，伞便被吹走了。 风雨飘渺间，他跌跌撞撞的跑上山去。 凭着记忆，他在青懿的洞府门口徘徊、呼唤了许久，都没见到她的身影。 此时又是一道天雷劈下，小道心中有所感应，立刻寻着雷落下的地方跑去。 他不管不顾，从山道上直接一跃而下，滑至河堤边，身上满是泥泞，狼狈至极。 远远的，他便瞧见了青懿半人半蟒的模样，摇摇欲坠的在河中打着坐。 雨噼里啪啦的疾速落在河中，河流变得很是湍急，风声雨声胡乱的混杂在一处。 他不敢叫她，担心分了她的心。 只是瞥见她的脊背上、脸上都已被劈的伤痕累累，血色全无，看上去难再坚持…… 少年见状实在无法自持，跌跌撞撞奔向河中，扑向她…… ----- 整整十五道天雷。 原来，渡劫真的是九死一生。 我想我可能要撑不过去了，如此想着……那便用我的元神去护佑小道士吧…… 死也要死得其所，不是吗？ 他若见到我这副模样，一定要伤心死了吧？ 恍惚间，我落入了一个温暖滚烫的怀抱。 是做梦吗？是谁来了？ “青懿，你要振作起来！” ——是他！是小道士！ 我的眼泪溢出眼角，背靠着他，双手颤颤巍巍再次结印。 不行，天雷还未完。他在这里很危险！ “你曾说名字都是俗物。那你到底叫什么？我怕我撑不过去了，来世再寻不到你……” 少年咬咬牙，怒道：“你一定要活着！活下来，我就告诉你！” 听着他傻气的话，我不置可否。 滚滚天雷在云层中轰鸣。 “又要来了。” 只是这一次，我还来不及凝结灵力或是推开他。 他忽然从身后转到我的身前，他的一头一脸都已湿透，双手捧起我的脸，凝视着我，像是要将我的模样刻入魂中。 “我喜欢你，青懿。一直都很喜欢，很喜欢。” “不管你是妖，还是人。不管你过去发生过什么，我都爱慕于你。” “今生得短命报，是我的命数。不要替我改命。” 我怔怔的望着他，原来，他都知道…… “我不想看着你，像城隍大人那般被困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受罚。” “你已修炼了千年，这一刻是上天赐予你千载难逢的机缘。” “而我，只是你千载寿辰中的过客，可我终究不想你忘记我，忘记我与你在一起经历的一切……” 我睁大眼，唇微颤，说不出一句话：他……是在与我诀别吗……？ “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我死后，我的魂魄也会一直在你的身边守护你。” “别害怕，青懿。” 语毕，他猛的按住我的后脑，重重的吻住我的唇。 在这一刻，一道天雷径直劈在他的身上。 他，替我挡住了这道天雷。 “不！不要——！” 我语无伦次的叫喊着，双手托起他的身体，而他已阖上了双眼，向后仰去，毫无声息。 血顷刻间漫在河流之中，将他瞬间抽离我的世界。 我瞪着双眼，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他竟以凡人之躯，替我挡雷！ 眼泪滚滚落下，我抱紧他，撕心裂肺的悲鸣起来。 我立刻张口将内丹吐出，塞入他的口中。可是他还是毫无反应，甚至连内丹都咽不下去。 我吻住他，想用灵气将内丹往他腹中推送。可事与愿违，他的口鼻处均溢出血沫，内丹顺着他的血回到了我的腹中。 ——这是他不愿意我为他续命吗？ 我努力了许久，亦不知哭了多久，他的身体渐渐开始变得冰凉与僵硬。 我不想放手，可我知道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神女临世，万物生。” 忽然，我想起了他对我说过的这句话。 难道，他也能因此再复生吗？ 我犹豫不决。 根本舍不得放开他的肉身，只得将他以术暂时封存在河中。 再次双手结印。 这一次，我站起身，立在河中。 面无表情，宛如神只。 ——无论如何，今日我青懿必要化蛟！ 如此想着，仿佛是听到了我的心声，又是两道天雷当头劈下。 挨完十八道天雷，风夹杂着雨丝剜在我的身上，仿佛片片血肉都被削去。 又硬挺了约摸半盏茶功夫，我还是脱力向前倾倒，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意识逐渐涣散，缓缓没入河中。 我的口鼻溢出细小的泡沫，伸手想牵住他已僵直、青紫的手指。 小道士……我这就来寻你了…… 如此想着，我缓缓阖上了双眼。 顺着河流而下，我的尸身被冲入了江海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