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八十多度。 距离能量塔停止运转,全城失去能量塔供能过了数日,由能量塔分流电力供能的路灯,早已熄灭多时,整个城市都陷入了一片如死一般的黑暗中。 借着头顶依稀可见的星光和月光,孟亦然毫不停留踩在雪层中,尽可能快步走在昏暗且空旷的街道上。 曾经因为能量塔辐射出的热能有些泥泞的夯实土路,在超低温下的冰雪风暴肆虐了这么多天以后,也结上一层厚厚的冰雪。 孟亦然艰难地在齐膝深的雪路中前进着,顶着迎面而来几乎能把人吹得向后仰倒的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着,在暴风雪中留下一串脚印,又很快被风雪掩埋。 寒潮裹挟着拇指大小的冰渣气势汹汹地扫过永夜平原,狂风在夜之城中肆虐着,那些破旧的金属棚屋顿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摇摇欲坠看上去随时都可能崩塌一样,冰渣落在那些破旧的金属棚屋上,乒乒乓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 如同哭泣,又像是咆哮的风声、房屋结构摇摇欲坠的吱呀声还有冰渣的敲打声混杂在一起,在这死寂、寒冷的夜晚形成了一场独特的乐章。 就好像是在为陷入危局的夜之城奏响哀歌一样。 孟亦然不敢再外面多做停留,隔着防风镜他的视线在街道上扫视着,寻找着附近有没有可以让他暂时躲避风雪和董事长的地点——虽然他装备齐全,可以一定程度抵御超低温,但在这个刮着寒风的外界,哪怕穿戴了防寒装备也会陷入缓慢失温的状态。 因为实在太冷了。 孟亦然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衣服,如同刀子一样的寒风刮得他脸生疼,惹得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将大半张脸和耳朵都藏在了高高竖起的衣领与保暖帽下。 他必须要把暴露在外的皮肤小心藏在防寒装备和衣服下,否则只要没有防护的血肉之躯暴露在寒风中,不超过一分钟就会快速失温,血流不畅并且造成局部冻伤。 尤其是手指、脚趾还有耳朵这类血液循环的末端区域,在超低温环境下是非常容易冻伤的,也是在冻伤发生后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因为失温会让局部血液循环产生障碍,进而导致一定程度上的麻木和感官丧失,使得冻伤者对自己的冻伤状态一无所知,甚至错过最佳的抢救时间。 自夜之城建立以来,那些因为重度冻伤而截肢的人,大多都是因为低温麻痹了被冻伤的肢体感官,结果导致冻伤越来越严重,错过了最佳救治时机,以夜之城现在的医疗手段又无法进行救治,只能切除坏死肢体保全病人的性命。 行走在齐膝深的雪地里,又没有雪橇车代步的孟亦然自然要更加警惕自己的体温流失状况,他可不想自己还没有逃离夜之城就因为重度冻伤倒下,所以刚一走出能量塔,他就在时刻留意自己体温状况,并且借着星光月光扫视着有没有可以暂时躲避风雪的房屋。 不过他很幸运,很快就找到了一间看起来还算完整,漏风不是那么严重的棚屋。 孟亦然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他选中的那处棚屋前,出于知识贵族的体面与礼仪教育,还有在底层的生活经验,他没有急着溜门撬锁或是踢开房门,而是先伸出手敲了敲门。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门没有锁,戴着手套的手落在房门上才敲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屋内静悄悄的,这扇一推就开的门既没有上锁,门吼也没有设置什么简易的警报装置。 “有人吗?”孟亦然不由皱起眉头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这种反常的现象让他感觉到有点不对劲。按照他这十几年在底层厮混的经验来看,虽然底层阶级大多都没有钱也不会想到去购置门锁这种东西,但就算没有门锁他们也会考虑用别的东西来代替门锁,也许还会设置一些建议的警报装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不设防。 就像旧世界的巴黎一样。 外面狂风呼啸,房屋摇晃,可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 老先生心中思考着这些细节,同时他悄悄伸出手去将推开的门拉回来一点,借着昏暗的月光艰难辨认门边是不是有门锁或是插栓之类的东西。 有门锁,但门锁是坏的,只是看不出来是最近坏掉的,还是坏了就一直没有修。 “我希望能在你这里稍微躲避一下风雪……”屋内一直没有人回答,也不知道是防备,还是有着别的原因,但老先生还是耐着性子开口道,“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就在门口稍微休息一会就走,不管你同不同意,请给我一个回话……” 这是他在底层生活的经验,先试探一下里面的态度,因为如果贸然冲进去结果发现里面是个壮汉,而且对他并没有好意的话,他很可能会被揍一顿…… 屋里仍然静悄悄的,仿佛一切声息都隐没在了房间内深邃的黑暗之中。 “那我进来了。” 见里面迟迟没有回应,孟亦然没有在外面继续等待,把有点冻僵的脚从雪地里拔了出来,走进室内然后砰的一声,将风雪和寒潮关在了门外。 因为能量塔切断了对外的能源输送,全城供暖停止,所以屋内温度其实比外面高不了多少。 真要比较的话,待在室内的唯一好处就是挡风,让寒冷夺走你体内热量的速度稍微慢上那么一些而已。 屋内一片黑暗,好奇心驱使着孟亦然继续,他在身上摸索一翻,带着手套的手笨重的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手电筒。 打开开关,房间内顿时绽放出一束略显刺眼的白光。 并不柔和的白光驱散了房间无形无质的黑暗,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孟亦然不禁眯起了双眼,同时房间内的景象也一下变得清晰了起来。 接着,他马上就看到了这座棚屋的主人。 那是一个瘦弱矮小的姑娘,头发枯黄蓬乱如同稻草一样,她穿着单薄的衣裳,下巴抵着膝盖,双手抱着自己蜷缩在房间的一角。 看到这幅光景,孟亦然下意识走上前去开口问道:“喂,你没事吧……” 结果话还没说完,他就将自己的话给咽了回去——因为他看清了那个小姑娘的样子。 满是雀斑的脸苍白如雪,嘴唇被冻得青黑,眼睛虽然还睁着,但瞳孔早已涣散扩大,失去了神采。 而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一些早已烧成焦炭的小木棍。 孟亦然认得那是什么。 火柴。 “……” 孟亦然半跪在地上,无言地看着这个瞳孔涣散的小姑娘,仿佛是不死心般,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脖子。 冰冷,僵硬的触感从指尖上反馈回来,彻底击碎了他的种种侥幸。 她死了。 已经死去很久了。 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容,仿佛在死前还发生了什么令她开心的事情一样。 而她那双早已涣散的眼瞳看向的地方,正好就是面前散落着火柴的地面。 孟亦然缓缓将手放在了小姑娘的眼睛上,帮她合上了尚未瞑目的双眼,然后才收回了手。 小姑娘嘴角挂着恬静而又满足的笑容,紧闭着双眼,就仿佛睡着了在做着一个美梦一样。 老先生久久凝视着小姑娘的尸首,看着她恬静的笑脸,一时之间产生了许多错觉。 就好像她还活着,只是睡着了而已。 就好像下一秒她的睫毛会微微震颤,然后艰难睁开眼睛。 他盯着这个小姑娘看了很久,久到他开始意识到那些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时,才不得不承认了残酷的事实。 她死了。 没有奇迹发生。 但不知为何,孟亦然却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和不真实感。 在底层厮混的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时常会看到有二十四小时加班的工人猝死在大街上,在酒馆喝酒时会发现有几个经常来喝酒的工人从某一天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这次就连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以前所目睹过、知晓的死亡,却远远比不上眼前这一次来得震撼。 地上那些烧光的火柴是她在这个世界最后留下的痕迹。 小姑娘那张宛如睡颜般的脸庞,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孟亦然:有一个曾经存在过的生命再也不会睁开双眼。 缩在墙角的身影是如此想要活下去,以至于孟亦然都能在脑海中想象到她所经历了什么。 纵使没有供暖,没有保暖的衣物,她还是想尽办法为自己提供温暖,在黑暗、寒冷与饥饿中,她可能就是靠着这些火柴还有幻想坚持了好几天。 “明明只是一群贱民……” 老先生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我为什么要为了救你们去牺牲自己的命……” 可为什么要觉得不安呢? “我才不会在乎下等人的死活……” 真的吗?那我为什么会为这种事情叹息呢? “我这么做没有错……” 你想活着没有错,他们想活着也同样没有错对吧? 脑子里的思想仿佛裂成了两半,一边是道德高尚的圣人,另一边是自私自利的小人,他们各执一词,在孟亦然耳边吵来吵去。 而他也因此变得更加焦躁起来。 就连待在这里,看着那张仿佛恬静入睡的脸庞都成了一种折磨。 因为只要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嘴唇青黑,带着浅浅笑容的恬静睡颜,孟亦然就会觉得有着说不清的情感在胸膛回荡。 堵在胸口难受,却又无法抒发。 他不敢再在这个屋子里多待哪怕一秒钟,逃也似地拉开门逃出了房间。 风雪中,他的身影很快被掩埋,而那个破旧的棚屋,也再次回归了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