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郑三桂完成了所有安排后,他有点疲惫地瘫坐在太师椅上,这时他看到了桌上的两份报告,不由得心中一动。 今天是他约见展光风的日子,办事滴水不漏的他早就安排下人去收集这段时间关于展光风的最新消息。 放在最上面的那个报告是他的管家给他的。 郑三桂家大业大,娇妻美妾不少于皇帝。要管理这样的家,有一个忠心的管家非常重要。管家同样姓郑,名忠,按辈分而言,是郑三桂的族叔,郑忠人如其名,非常忠心,深得郑三桂的信赖。 郑三桂打开信封,看到里面的内容后,嘴巴不由得上翘,摇头叹气暗道“败家的娘们,可以养活一郡之民一个月的十万两白银就这么白白送给别人了。” 笑归笑,郑三桂倒是不怎么在意,他自己的私库钱已经多得要另建库房了,所以这个时候由妻女送十万两给展光风,无疑也助力于拉拢展光风,这倒是甚合他意。 郑三桂看完信件后,把信纸塞回信封,继续看第二封。从信封的款式来看,那份报告是一个密函,是王府安插在全国的斥候死士送来的。密函先交到了侯龙那里,侯龙看完后再呈献给他。 郑三桂打开密函,看着看着眉头微皱。这个密函不是庙堂的事,而是江湖的事情。 江南马家是大吴的百年武林第一世家。现代家主马家声可谓慧眼识英雄,在孙世民还不是大吴世子时,就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了孙世民,自此之后就一直坚定地站在孙世民这一边。无论是大吴的夺嫡之争,还是后来的吴魏争霸,都倾力支持孙世民。 这样的付出,当然会有回报。当孙世民成为九五至尊后,开始论功行赏时,马家主却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愕然的决定:功成身退。 不单单是家主自己身退,而是彻彻底底地要求全族身退。马家声严令所有马家子弟不得入朝为官,推掉了皇帝的封爵赏赐,甚至要求马家子弟不得无事觐见自己的妹妹,当今皇后。 按照马家声的说法,马家只是凑巧参与了改朝换代之战。但马家的立族根基依然是武林,若居功自据,一下子转为朝廷的官绅将种,那么肯定会因根底浅而导致覆族之祸。 后来发生的孙世民杀伐功勋之士时,马家秋毫无伤,再次证明了马家声是一个伟大有远见的家主。 马家声素来低调,很容易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但是素来低调,不代表一直低调。这一次马家声就很高调。 马家声发函给其他武林世家,官宣了自己近期做的一件事情:擒杀了江南双盗。这是武功多年早已进入七级高阶秦定强和秦定劲两兄弟。 罪名:违背‘江湖事、江湖了,祸不及妻儿’的公律,企图向当年放他们一马的展绍的家人复仇,意图潜入睦州劫杀展光风。 看到这一条信息,郑三桂陷入了沉默。郑三桂知道展光风身份曝光后,朝廷内外受过南侠恩惠的有上书渠道的人,都请求当今圣上宽恕展光风,这些人就包括了戴一鸣和马家声。 马家声居然如此对展光风爱护有加,以至于以违背江湖公律的名义来擒杀江南双盗? 对于马家声公布的江湖公律,郑三桂是知晓的。在江湖中,由于大家秉承的是快意恩仇的道理,因此当打倒仇家后,为了永绝后患,往往会对仇家家眷进行赶尽杀绝, 这就是所谓的“斩草除根”。这是江湖人都信守的规则,这样的江湖无可避免是一个血腥漫天的江湖。 对于这样的江湖,有一个人很不满,他想改变。恰好他有这个实力。这个人就是历史上唯一一个跨入十级的烈阳剑吴顶峰。 吴顶峰武功非常高,曾与当时江湖十大门派门主问剑于华山之巅,曾一人一剑力压十大门主的联手。 吴顶峰很受江湖的尊重,都愿意将他的说话奉为圭臬,之所以这样,不是因为他的武功,而是因为他的品德,他的大爱。 其实吴顶峰童年过的非常凄惨。他出生于一个不大的武林世家,刚出生不久,父亲就为仇人所杀。仇家秉承着“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思想,对吴顶峰一家进行灭口。那一天,吴家一门七十三口全部被杀,其中包括了吴顶峰的母亲。据说,吴顶峰的母亲及其他家眷在死前更是受到了凌辱。 吴顶峰的母亲其实只是父亲的通房丫鬟,地位并不高。导致吴顶峰在家族中的地位也不高,所以并没有引起仇家太多的重视。据说,在灭门时,当时的吴顶峰是被自己的母亲藏在一个狗窝里,所以才幸免于难。 机缘巧合之下,吴顶峰获救了,怀着报仇雪恨的心态,吴顶峰咬牙切齿地学武。他的天赋很高,在二十岁左右已经具备了碾压仇家的能力,因此,如很多民间流行的肥皂版本那样,吴顶峰走上了复仇的道路。 复仇很顺利,但是剧情很狗血。当吴顶峰当着天下人的面,踏破仇家门槛,并将仇家死死踩在脚下时。他悲剧地发现,他一生所爱的玉儿,居然是仇家的女儿。 玉儿孝很真,即使知道是自己父亲不对,但是她依然不能躲在父亲的身后;同时玉儿的爱很深,她知道吴顶峰这辈子最大的冤枉就是要手刃仇人。 爱孝两难存,玉儿自身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玉儿很勇敢,她没有让所有人难做,偷偷地将爱人给他的定情之物——那把金钗插入了自己心窝。 吴顶峰当时悲愤到了极点,人在那样的状态,容易发疯,当时他真的疯了,呼呼喊喊、踉踉跄跄地抱着玉儿的尸体消失在所有人的眼中。所有人都以为武林已丧失了这么一位天之骄子。 二十年后,吴顶峰又重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不知道那二十年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悟了,不仅武学登上了顶峰,心态更加登上了顶峰。 他当众许下不再追杀仇家的承诺,以身作则警醒世人,希望发生自己身上的悲剧不再重演。最后,吴顶峰说出了那句着名的期望“江湖事,江湖了,祸不及妻儿”。 这句话很有道理,江湖上所有人都认同,准确来说,江湖所有人都希望别人认同。在江湖混,无疑是刀口舔血。人生在世,总会有那么一些自己牵挂的人,他们希望不受自己的行为拖累。因此所有江湖人都表态愿意遵守这个规则,这成为江湖公律。 很有道理的话却未必可行,因为谁都害怕自己的仇家孩子会找上门来,这个公律明显行不通。 吴顶峰后来也发现了问题所在,因此他后来补充道“若对方的妻儿并不知晓事情,或者对方妻儿当众说明绝不参与报仇,或明显没有报仇打算时,就应该停止灭杀仇家那些无辜的家人。” 事实证明,吴顶峰是有大爱的,但是有大爱未必就有大智慧,特别是思考出可行方案的大智慧。如何证明对方放弃报仇,或没有报仇的能力?因此,这个江湖人都认可的江湖规矩,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 但是美好的愿望不代表着没有用,起码有时可作为一些强者用强的理由。比如这一次马家声对江南双盗的灭杀,用的就是这个理由。理由很牵强,但是说出来谁都不可以反驳。 “看来对于展光风的作用,要重新做评估了。”郑三桂心里暗暗地道。 展光风是在一个偏厅里见到了郑三桂,睦州已经进入寒冬,正是万物蛰伏期,但这里却有浓郁的生气。 厅的四周摆放了好几盘颜色各异的腊梅,郑三桂酷爱凌冬盛开的花,比如山茶、一品红、水仙等等,其中腊梅最受他欢喜。 郑三桂经常自诩,那凌寒独自开的腊梅就像自己一样,环境越是恶劣,越是盛开。在他的心中,自己所在的睦州环境虽然恶劣,是一块虎狼环伺的四战之地,但他就如寒梅那样孤傲地盛放着。 令展光风诧异的是,郑三桂今天没有穿那以金黄为主色调的亲王服饰,相反只是穿着一身浅白色御寒便服,头发也只是用了一个褐色发冠束着,朴素的打扮给人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此刻的睦王正端坐在厅中的鎏金的八仙桌旁等着展光风的到来。 郑三桂这样平易近人的打扮与展光风那正儿八经的衣着形成了极强的对比。 显然郑三桂也没想到展光风会穿成这样来见自己,他稍微一错愕,但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用问了,肯定是林媛媛的主意。想到面前这个人,不仅从自己的妻女刚拿了十万两,还得到妻女的如此照顾,真的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 但睦王毕竟是做大事之人,并不太过介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的展光风后,点点头竖起一个大拇指笑道“嗯,不错,不愧是南侠的后人,人中龙凤。” 展光风连忙躬身行礼“卑——在下拜见王爷”。他从自己房间出来之时,已经打定了主意以上下级的身份拜见睦王的,但没想到对方今天是如此随和的衣着打扮,因此已经说了一半的“卑职”一词,被生生吞下去,而换成日常常用的“在下”称谓。 “好好,展公子请坐”郑三桂满脸笑容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和蔼地说道。 “谢王爷”展光风拱手道谢落座,恭敬但不显得卑微,应对极为得体。 看着展光风不卑不亢的应对,睦王暗中点头,知道对方也算得上官宦出身,并非一般的草莽,心里不由得更生招揽之意。 主客落座后,马上有丫鬟上茶点。 倒茶时,展光风眼角瞥了一下,不由得心中大定,因为终于不是那个“郎心如痕”了,若睦王也用那种茶叶,自己真的恨不得要找个洞钻进去。 睦王却不知道展光风的心里想法,他和蔼地道“虽然本王未曾得幸相识令尊,但是心底依旧非常佩服令尊的侠肝义胆;想当初,本王乍听闻名满天下的南侠后人在我府里时,心里一直懊恼,若本王能及早发现你的身份,也不致让你受了这么多年苦”说话间,郑三桂面露无比懊恼的神情。 “王爷不必自责,能有幸投在王爷麾下,衣食无忧,是我的荣幸”展光风认真地道。 “那好,事情过去就让它过去了,不必再提,我们着眼未来。”郑三桂也不再客套。左手捧起杯,右手捏着杯盖轻轻拨弄了一下杯中茶叶,茗了一口茶后问道“那么说来,展公子就该是京城出生了?” “是的,在下在京城出生,后来因战乱与母亲一同逃避到睦州,托庇于王爷封地内。”展光风客气地道。 郑三桂语带惋惜地长叹道“唉,所谓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战争从来受苦的都是百姓,这也是我不想参与天下争霸的原因?公子是过来人,可否以你的观察,跟我说一下当时百姓们的情况?”。在睦王看来,这段经历对于展光风的影响很大,他要从中了解展光风对事物的态度。 展光风也不推脱,于是将自己与母亲逃难开始说起,如何逃难到了睦州,最后进入死士营的经过较详细地说了一遍。 因为涉及到死士营的选拨条件问题,展光风也很大方地把逃难途中遇到杨飞絮的经过也一并交代了。 睦王全程神情肃穆地听着,表现对展光风母子所受的困苦感同身受的样子。但暗地里留心观察的展光风,却能敏锐地发现睦王听到杨飞絮相关事情时,呼吸开始变得缓慢。 察觉这点后,展光风心里不由得感谢佟敏,若非她提前提醒,展光风断不可能发现睦王这个细微的变化。 听完这段逃亡的故事后,郑三桂悲天悯人地低语道“唉,俗话说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从爵爷你的经历可以看出当时的中原大地的确是人间地狱啊” “所以睦王您不参与中原的逐鹿之战,为族人守国门,的确是为我们这些逃难百姓提供了一个宝贵的庇护场所”展光风正色道。 睦王听到这句话时,脸色变得凝重,他定睛看着展光风,语气稍微变得急促问道“此话当真?” “这话是我的心里话,不仅是我,当时跟我一起逃难过来的数百万难民相信都这么想。我们都是蚁民,其实并不关心谁当皇帝,只求有一个安身立命之地,解决三餐一宿,平安喜乐就可以了”展光风真切道。 “好好,在前魏余孽看来,本王是一个弑太子、坐视魏国灭亡拒不出兵之人,但现在看来本王当时的行为真的是为天下苍生做了一件大好事啊,公道果然在人心”郑三桂微笑点头,发自内心的开心。 郑三桂听得出来,展光风作为一个过来人,是真心感谢自己为难民们提供了一个逃避战争的场所的。因此,展光风并不像施风雷那样恨自己,与自己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展光风也微笑颔首,他一直跟普通老百姓为伍,的确说出了很多难民们的心声,在提供庇佑场所这点上,从逃难百姓看来,睦王的确做了一件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