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大堂上，沈连翘端正地跪着，同汤瑞讲道理。</p>
“民女翻遍《大周律》，未见有律条说为民请愿要关押治罪。汤大人身为大周三品官员，京兆府尹，百姓的父母官，不会没有看过律条吧？”</p>
“大胆！”陪同汤瑞审案的副手京兆少尹大喝道。</p>
两边衙役闻言猛击烧火棍，要吓破沈连翘的胆子。</p>
汤瑞连忙摆手，示意衙役不必如此。</p>
他眉头紧锁看着沈连翘，一时间无可奈何。</p>
虽然这姑娘自称“民女”，但汤瑞可不能真把她当作能够随意责打的百姓。</p>
“江恨晚已经亲自认罪，承认他聚众闹事与朝廷作对。供词就在这里，你自己看吧。”</p>
一张供词落在沈连翘膝头旁，她拿起来看看。</p>
陈述罪状的字不是夫子的，但夫子签了名字。</p>
名字上的红色指纹模糊不清，不难想象他是被人按着手，印在上面的。沈连翘心中疼痛煎熬，更加惦念夫子的安危。</p>
“既然如此，”她缓了缓神道，“请问大人您判他入狱几年？为何关押数月却没有判令呢？”</p>
因为皇帝要他死。</p>
这句话汤瑞不能说出口。</p>
他看一眼外面，着急皇帝的旨意为何还没有到。再看看沈连翘，勉强回答道：“本官怕他出狱后不思悔改，影响税法实施。等此次税期过了，自然把他放出来。”</p>
一个税期便是半年，若税法更改，便要往后延长。这么算的话，岂不是遥遥无期吗？</p>
夫子撑不住的。</p>
还未等沈连翘反驳，夫子的学生们便群情激愤大声议论起来。不过他们的议论声再大，也大不过京兆府外的马鞭声。</p>
马鞭声凌空而起，接着是马蹄踏落的巨响。</p>
“陛下有令——”内侍官尖厉的声音撕痛耳膜，“赋税是为抗击匈奴加征，匈奴不退，税法不改！若有敢借此滋事者，格杀勿论！”</p>
格杀勿论？</p>
京兆府府尹汤瑞震惊地起身。</p>
这不是他能够预见或者想要得到的结果。他送信往宫里去，以为最严的惩戒，不过是把这些人集体收押。</p>
如果真要格杀勿论，那今日京兆府外，岂不是要血流成河吗？</p>
那他这个父母官，便是杀伤人命的刽子手了。</p>
汤瑞大步向外走去。</p>
三班衙役都会听他的号令，陛下虽有严令，但他可以把这些百姓劝退。没有他的命令，没人敢当街戕杀百姓。</p>
然而，走到京兆府大门口的汤瑞却忽然停住脚步。</p>
他看到了卫尉军的旗帜，看到了卫尉军的战袍，看到他们手持弩箭，把长街里的百姓团团围住。</p>
卫尉军，那是只有皇帝能够号令的兵马。</p>
是保卫京畿重地，保卫皇宫，上杀奸佞，下除反贼的兵马。</p>
汤瑞感觉身体里奔涌的血液一瞬间凝固不动了。</p>
他转过头，濒临崩溃的情绪让他几乎无法开口说话。他的嘴唇嗫嚅着，终于大声道：“你们快跪下，跪下……”</p>
汤瑞颤抖着声音，对被卫尉军围住的百姓道：“你们跪下，说自己知错！快跪下！”</p>
跪下吧，跪下！活着要紧。</p>
你们的夫子还没死呢，你们不要死在这里。</p>
汤瑞一面大喊，一面拉扯众人的衣袖。堂堂父母官，倒像一个行止癫狂的疯子。</p>
然而没有人听汤瑞的话。</p>
百姓们站着，虽然有因为惊骇瑟缩身子的，但更多的人在大声质疑。</p>
“我们只是喊冤抱屈，为何要杀我们？”</p>
“陛下乃仁德之君，是不是你们假传圣旨？”</p>
“这京兆府的鸣冤鼓不能敲了吗？卫尉军敢这么做，我们就去敲登闻鼓。”</p>
登闻鼓在御街上，是敲给皇帝听的。</p>
卫尉军凛然而立，对百姓的哭诉充耳不闻。</p>
“举弓！”</p>
为首的卫尉军副统领喊道。</p>
他表情冰冷双目如炬，看着百姓们的神情，如同看着异族人，看着脚下的蝼蚁。</p>
这就举弓了？</p>
汤瑞举起胳膊挥动，示意对方稍微等等。传旨的内侍总管已经跳下马车，挡在汤瑞面前。</p>
“汤大人，”他重复道，“陛下旨意，除非匈奴被击退，否则税法不变。这些人阻挠税法实施，理应正法。”</p>
匈奴哪是那么容易被击退的？</p>
汤瑞第一次后悔做了文官。甚至，他有些后悔自己做官。</p>
远处传来机括响动弓弦拉满的声音，惨剧就要在眼前发生。</p>
汤瑞只觉得四肢麻木唇齿颤抖，却有人把他挤开，和声道：“请让一让。”</p>
那个声音清脆干净，在一片混乱中，让人心神震动。</p>
汤瑞转过头，看见沈连翘越过他向前走去。</p>
她的头上插着一支鱼骨簪，脖颈中佩戴着一枚大雁玉坠，脊背挺拔，身姿窈窕，衣袂飘扬，步履坚定。</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