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佑很少发怒。</p>
他只在驿站的夜晚，提起沈家时语气重了些。</p>
他是克制的、谨慎的，一举一动像被无形的枷锁束缚。</p>
可孔佑现在分明是恼了，他眼中滚动的怒火，裹挟着泰山压顶般的力量，让沈连翘一动不敢动。</p>
或许她该记得，他不是寻常商户。</p>
他是先太子的儿子，是皇太孙，是差一点做皇帝的人。</p>
沈连翘呆呆地坐着。</p>
她连喊疼都不敢，只敢咬紧牙忍不住轻哼几声。</p>
孔佑的手指沿着她的脚踝仔细按压，像在试图修复一件远古时期的文物。</p>
那么小心，那么认真，无关情欲，只透着万分关心。</p>
他干净的衣襟下摆落在地面上，第一次沾满尘土。汗水从他俊朗的脸颊淌下，沿着刀削般的下颌线滴落在沈连翘的衣服上，晕开点点深色。</p>
良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好似这才恢复了呼吸。</p>
“骨头没有断，”孔佑的声音温和了些，“歇几日就好了。”</p>
“谢谢东家。”沈连翘忍痛起身，向树林的方向看了看。</p>
玉狮子无影无踪，江流也不知去了哪里。</p>
“那是死过人的马，你不知道吗？”</p>
见到沈连翘面露惋惜，孔佑缓缓道。</p>
“可是它便宜啊。”沈连翘咬唇道，“如果乖一些就好了。”</p>
虽然便宜，她也预支了不少月银。</p>
孔佑紧绷的神情有些松动，怒气散去，多了几分怅然。</p>
她总是这样，把银子看得比命都重。</p>
不过那匹西域马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良驹，只要驯得好，就可以在紧要关头救主人性命。</p>
孔佑轻抬右手，他那匹在不远处踱步的黑马便乖巧靠近。等它停步，缰绳的位置正好紧挨孔佑的手。</p>
“我不知道你买了那匹马。”他温声道，似乎在解释之前为何拒绝帮她驯马。</p>
如果知道是玉狮子，他不会让她带着江流就出城胡来。</p>
“上马吧。”</p>
孔佑抬起胳膊，示意要帮沈连翘上马。</p>
“奴家不骑马。”沈连翘摇头道，“起码今天，再也不沾马了。”</p>
她还记得玉狮子的气味，记得马匹炙热的身子，记得在马上颠簸时的魂飞魄散。</p>
她现在看到马匹靠近，腿就发软。</p>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p>
得过段日子才敢骑马了。</p>
“再过一会儿，城门就锁了。”</p>
孔佑看了看西沉的夕阳，提醒道。</p>
“奴家……跳回去吧。”</p>
沈连翘说着就往前跳去，单膝跳了好几步，跳得离孔佑越来越远，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过。</p>
“随便你吧。”</p>
孔佑踩着脚蹬利落地上马，越过沈连翘，很快便消失不见了。</p>
沈连翘这才站在原地喘起气来。</p>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跳得太快，她崴伤的脚更疼了。</p>
沈连翘蹲下来，鼓励自己的那只脚。</p>
“你先别疼，等我回去，一定给你治。”</p>
絮絮叨叨间，突然又听到马蹄声靠近，余光见一片青色的衣襟出现。</p>
孔佑走回来，目光中是深深的无奈。</p>
他走到沈连翘身边，转过身，慢慢蹲下去。</p>
“上来。”孔佑道，“别废话。”</p>
四周的景色依旧是晃动的，但晃动得很平稳，伴随着孔佑的步伐，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p>
沈连翘起初努力挺直腰，唯恐贴到他的背。</p>
但回城的路太远了，远到她放弃了矜持，整个人伏在孔佑身上，下巴抵着他的肩头，不再硬撑。</p>
孔佑的黑马跟在他们身后，马蹄哒哒，向城门方向走去。</p>
“东家，”沈连翘忍不住问，“奴家重吗？”</p>
孔佑的声音仍然不瘟不火道：“比刚出生时重多了。”</p>
沈连翘偷偷笑了。</p>
他的确知道自己刚出生时的重量。</p>
那时候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就已经抱着她躲避刺客了。</p>
他是除了生母外，这世上第一个对她好的人。</p>
或许自己应该乖一些，不要总惹他生气。</p>
夏日黄昏的风有些柔软，撩动她的头发，一点点落入孔佑脖颈间。</p>
他的脚步并没有因为背着一个人，有片刻的凝滞和疲累。</p>
他们已经走到通往城门的官道上，周围都是赶在关门前回城的百姓。</p>
许多人的目光落在沈连翘脸上。</p>
片刻的惊艳后，再打量背着她的人。</p>
“歇歇吧。”沈连翘有些拘束道，“或者可以给奴家借辆马车。”</p>
“快到了。”孔佑只这么答，胳膊箍着她的腿，向前看一眼。</p>
他们穿过城门，走过街巷，见到追逐着糖人车的孩童，见到在摆摊算卦的先生，见到抱着罗盘寻找“潜龙”的司天台官员，见到巡街的官兵，终于走到南街，走进孔宅。</p>
看门的门房见到孔佑背着沈连翘，大惊失色进去禀报。</p>
管家严君仆很快跑出来，推来一辆板车。 孔佑把沈连翘放在板车上，沉声道：“三里半。”</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