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离开这里

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天，但是布林登·葛雷脑海中依然会时不时回忆起那天的场景，那条铁砂做成的大蛇从土地中窜了出来，像一条可怕的魔龙一样注视着他。即便将黎和蔚辰告诉他不必担心，但那条漆黑如墨的蛇仍然会爬进他的梦里，将他绚丽的梦境染成黑色，紧接着漆黑如墨的世界中会浮现出一张脸，是自己已经去世的父亲的脸。 “照顾好你的母亲，照顾好你自己，不要踏入龙之国！”这是父亲临行前对自己的告诫。 接着黑色的轻纱盖住了父亲的脸，一层又一层，直到黑色越来越深，而父亲的脸也几近消失。 “父亲……不要离开！”布林登伸出手，想要把那层层黑纱掀开。 “我不会离开。”父亲的声音从黑纱深处传出，变得模糊不清，“但你该离开了，布林登，离开这里，这里已经……” 后面的话已经完全听不清楚，布林登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可轻纱一层接一层，无穷无尽。他心急如焚，黑纱却缠在了自己的手上。他慢慢看着自己的双手也消失在黑色中，紧接着是自己的身体，最后连自己的头颅也不复存在。 他便惊醒了。 窗户外是淡淡的月光，熟悉的虫鸣声告知他现在仍是深夜。他从床上爬起来，还好没有穿衣服，否则衣服也将和床单一般变得湿漉漉的。不知为何，自从见过那条铁砂蛇后，他便噩梦连连；但他并不对此感到反感，因为自己的父亲。他已经很少能梦见父亲的脸了，对于这个消失在自己童年的男人，他越来越记不起来他的相貌。如今能在梦里看到父亲，他很是开心。 只不过，“父亲，这里已经怎么了？您为何要让我离开？” 布林登看着月色，喃喃自语。 夜风吹过汗津津的身体，让他感觉有一丝凉意，便披上了衣服。 隔壁的房间传来了几声咳嗽声。是自己的母亲，她虚弱的身体根本经不起折腾，即便他想要遵循自己父亲在梦中的建议，也不得不考虑母亲的身体。 布林登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隔壁屋，打开房门。母亲依然沉睡着，只是入夜了照常会咳嗽。逃出龙之国后，他们一家人被困远洋。最后的淡水，母亲丝毫没有动过，全都留给了他和父亲。后来侥幸得救，却也留下了病根，再也没能好过。 他慢慢合上了房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枚破壳的龙蛋，这里面曾经装着的是自己。离开龙之国时，他除了这枚龙蛋，什么都没有带走。十七年前，他从里面打破了这枚蛋，才来到了这个世界，破口的边缘如今都镶上了黄金，像延绵的恶魔龙峰。对着月光，龙蛋表面哪些繁复的如同绿松石结晶的花纹熠熠生辉，一如他墨绿色的龙鳞。他把龙蛋放在自己的鼻孔旁，松脂的香味还残留在里面，只有这个味道，还能让他稍稍回忆起童年时在自己家族的城堡中的日子。 葛雷家的封地在龙之国恶魔龙峰与碎土相交之地，那里土地并不肥沃，成片的松树是唯一能养眼的景色。恶魔龙峰火红的不断喷火的山顶，与碎土辽阔的沟壑纵横的土地，才是他每天见得最多的场景。 统治恶魔龙峰的德拉肯家族身强体壮，他们固执而又野心勃勃。龙峰中的翻滚岩浆使得他们能锻造出龙之国最精妙的武器，乃至于远在盘古大陆的诸国都会寻求向他们购买兵器。他们总说着怒火焚道，也践行着他们家族的箴言。听说在五王之战其间，德拉肯家族的军队走到哪里，他们的黑山红火旗帜便插到哪里，紧接着烈焰便烧到哪里。 而反观碎土的统治者桑德兰家族，就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模样。碎土是一个由如今已经不为人知的古代大灾难造成的地理断裂区，土地贫瘠，物产匮乏，不适合耕种。桑德兰家族的祖先原本是看守瓦尔德半岛颈部的守卫军，五王之战时，当时国内根本无人再关心流放在瓦尔德半岛的哪些罪犯，于是，守卫军的统领埃德温·桑德兰趁机独立，统治了这片无人问津的土地。碎土地貌复杂，无数交错的通道遍布地底，外族人一旦进入就会因为迷路而死。由于长期生活在甬道中，他们家族的人普遍个子矮小。尽管其他家族的人憎恶他们，但是凭借着碎土的地貌，桑德兰家族仍然在此地屹立不倒。 葛雷家族夹在这两个难缠的大家族之间，生活非常不容易。但布林登小时候还并没有体会到这种不易。作为城堡的小领主，他的生活可以说是养尊处优，衣食无缺。每年的破壳日，父亲都会宴请城中贵族，他会与父亲一起坐在厅堂的最高处，接受着爵士和骑士还有贵妇们的祝贺，以及琳琅满目的礼物。每一年，他最喜欢的礼物都是贝里骑士赠送的。自他有记忆开始，贝里骑士先后送过他来自凯渊学城的观星镜，来自罹岛黄金城的黄金狮子，火僧才能持有的火晶石碎片，盛夏岛的椰子雕……到了宴会的最后，学士就会走上高台，用上好的松脂和香草擦拭他的龙蛋，并沿着破壳处小心地填上一圈新的黄金。 如今，那些往来之人的身影已经记不清了，戴维学士死在了维扬国王的金龙护卫手下，贝里骑士死在了磐石海岸，父亲死在了狂躁的大海中…… 只剩下他，和母亲，还有这枚象征着那个遥不可及的童年的龙蛋。 夜鸦在远方的森林中叫了一声，伴随着扑腾扑腾的声音，朝着另一篇静谧的树林飞去，像是被别人打搅了美梦。 布林登把龙蛋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起了那么遥远的事情，以至于苦笑了一下，似在嘲讽自己渴望回到童年的痴心妄想。 “布林！”是母亲的呼唤，布林是他的小名。他连忙回头，看到母亲站在他的门口，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母亲，你怎么醒了？”布林登连忙走过去，搀扶着母亲来自己的床边坐下。 “心中总是隐隐不安，外头的夜鸦又太吵了，也就睡不着了。”母亲坐在床边，说话的声音比那夜鸦的叫声更加嘶哑。 “是我太莽撞了，让你担心了。”布林登自责地说道。 四天前，他从北海岸港口回来后，便被母亲训斥了。北面的港口有从平琴岛驶来的商船，而那些商船又会去往龙之国。他一个龙人在那里若是被人发现，消息传到了龙之国，恐怕就不妙了。 布林登自己也对此事颇为懊恼，只因为觉得那两个人有趣，想要跟着他们看看。赶往北岸港口的捷径也只有自己才知道，所以想着顺手帮一个忙。他现在只能祈祷自己没有被那些商人注意到。 “你把你的龙蛋拿出来了。”母亲注意到了桌子上那枚龙蛋。 布林登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只有小孩子才会总是把玩自己的蛋壳，他都快是一条成年龙了，还把龙蛋拿出来。 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布林登曾经把自己的龙蛋卖给了一个商人。父亲知道后，直接驾着船赶上了那艘商船，花了更多的钱才把它赎回来。事后还为了这件事情狠狠地打了布林登一顿。 “不要弄丢它。”父亲把龙蛋交还给布林登时这么说的，“它是带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方舟，是你和你母亲生命的一部分，永远不要抛弃它！” 从此以后，布林登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龙蛋。 “看着它，还能想起以前的事情……”布林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便不再说下去。以前的事情，对于母亲而言，恐怕更多的是悲伤的记忆吧。 “彗星越来越弱了……”母亲看着窗外那几乎没有的红光。 “是啊，就快消失了。”布林登也看着窗外。那颗彗星之前还被船员们叫做“野猪鲍尔的烧火棍”，如今只能称作一根快要燃尽的火柴。 “只要熬到彗星消失，新王继位，那我们就安全了。”母亲疲惫的笑了笑，“新王即位，维扬的追捕也就不了了之。咳咳……说不定啊，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回去呢。” “母亲，你想要回到龙之国吗？”布林登看着自己的母亲，脸上的皱纹又深了一圈，身上的鳞甲也不复光泽。 “我属于那块土地，不想葬在异乡。”母亲眼中闪着泪光，“布林，若是能够回家，我要把你父亲也带上。他舍不得离开那里。登上船的那晚，他哭得比海上的风暴还要猛烈。” 布林登保住了母亲，葛雷家族仅剩的两个人。 夜鸦的叫声越发响亮，它们扑腾着翅膀从布林登的窗外飞过，带着一阵咸湿的海风刮进了房间里。母亲突然抬起了头，咳嗽了起来。 “你还好吗，母亲？要不要我去给你煎药？”布林登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试图缓解母亲的咳嗽。 “布林，我吃药已经吃够了。你去给我买点吃的吧。”母亲转过身，抚着布林登的头发和龙角，“我好久没吃到芜菁炖肉了，这会儿馋得很。” “好。”布林登马上站起身来，但旋即犹豫了，“但是，这会儿……” 天色还未亮，去哪儿给母亲买吃的呢？ “鲍尔总是起得很早，你去他店里看看罢。”母亲催促道。 “好，希望野猪鲍尔这会儿已经在店里了，不然我都不知道在哪个房子里找他。”布林登俏皮地说道。野猪鲍尔可不是安分守己的主，落索坡村一半的寡妇家他都光临过。布林登说着便要出门。 “等等，布林……”母亲又叫住了他。她起身，慢慢地挪到了桌子旁，拿起了那枚龙蛋。 “母亲？” “我们已经欠了鲍尔不少的钱了。我知道这个对你而言弥足珍贵，但一直赊账会失人信任的。带上它，好吗？等你出息了，一定再赎回来！” 布林登没有觉得母亲的这个要求不合理，实际上，他还松了一口气。母亲终于愿意将龙蛋当出去了。换的钱不仅可以买更好的药，还能为母亲添一身新衣。记忆中，在那个城堡里，母亲总是穿着令城中贵妇纷纷效仿的华服，如今却也只有粗布麻衣。 布林登带上龙蛋，风一般溜出了家。回头时，母亲还在窗口看着他，目光是那么的温柔，又是那么的悲伤。 布林登知道，母亲肯定在自责，让自己去当掉龙蛋。 “我一定会很快把龙蛋给赎回来的！”布林登给自己打气。 跑过几栋房子，便到了鲍尔的店。谢天谢地，店里亮着灯。布林登直接推门而入，看见野猪店长正坐在店里砍着肉。那把砍刀有三十公分长，刀刃上都卷了好几个口子，可一刀下去，没有一条肉能躲过分身的命运。 “葛雷仔，大早上不睡觉跑我这里来干什么？我这儿可没有你们年轻人玩乐消遣的东西。”鲍尔头也不抬地问道。 “瞧您头上这疤，和哪个俏寡妇过夜的时候被人家的情郎打了？”布林登吐槽到。 鲍尔举起了砍刀，布林登时相地闭上了嘴。房间里立刻安安静静的，只有外头的夜鸦在狂叫。 他把龙蛋放在了鲍尔的桌子上。鲍尔瞥了一眼，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你这个浑小子，把这玩意儿拿我这里来，想换钱用？”鲍尔擦了擦手，起身走了过来。 “我妈说想吃芜菁炖肉，但是在你这儿赊账赊太多了。先拿这个顶着。等我后面跑船赚钱了再赎回来。” 鲍尔却没有走到龙蛋旁，而是转去了厨房里，端了一碗水出来。“你先喝口水，慢慢说，你妈叫你拿来的？” 早起一直没喝水，确实有些渴。布林登接过水，一口就喝完了。他刚想解释，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布林登和鲍尔连忙冲了出去，发现燃起熊熊大火的房子，正是布林登的家！几个身穿黄金铠甲的龙人正驾驭着飞龙在空中盘旋，烈焰从飞龙口中吐出，像流淌的岩浆一般覆盖在房子上。劈里啪啦的声音盖过了夜鸦的叫声。 “不！母亲！”布林登冲向前去，却顿觉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鲍尔抓着他立刻退回了屋子里。 “你给我下药了？”布林登愤怒地对着鲍尔吼道。 鲍尔却不理他，拖着他来到了厨房。他拨开一堆柴火，又掀起一块地砖，露出了一条密道。 “你这个该死的野猪，我母亲还在房子里，求求你让我去救她！”布林登哭着说道。 “那些人是维扬国王的金龙护卫，你去了也是白送一条命。”鲍尔又拽着布林登下了密道，把他丢在了地窖中，“你不该去北岸港口。你母亲深觉可能出事，便来哀求过我，若是维扬的人追上门来，她会让你带着龙蛋来我的店里，让我一定要救下你！你父亲曾经救过我的命，如今你就好好地呆在地窖里，不许出声，算我报答了你父亲的救命之恩！你要是乱喊乱叫，我直接让金龙护卫把你抓回去！” 布林登动弹不得，只眼泪哗哗地流着，看着鲍尔离开了地窖又折返了回来。 “这个，不许弄丢了！”鲍尔把龙蛋放在了布林登的身旁，便又离开了，再没有回来。 布林登完全陷入了黑暗中，他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那种痛苦像冲出地壳的岩浆却堵在火山之下那般，无处发泄。他早该意识到的，母亲不可能舍得自己去当掉龙蛋；他不该去北岸，不该帮那两个该死的兽人！ 他张着嘴，却连哭泣的声音都发不出来。鲍尔的药慢慢发挥了作用，即便布林登强撑着，他也最终闭上了眼睛。 就像再次与这个熟悉的世界告别那般。 …… “我不会离开。”父亲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清晰得如同晨钟，“但你该离开了，布林登，离开这里，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父亲，我该去哪里？”布林登哭着问道。 “离开这里，布林！离开这里！”这次是母亲的声音。 “母亲……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啊！”布林登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母亲的手拂过他的龙角，像春风一样温柔，像旭日一般温暖。 “离开这里，孩子，离开这里！” 布林登伸出手，试图抓住母亲的手，却像抓住了一阵风一般，没有实感。 “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们，不要离开我！”布林登说不出话，只得在心里哀求。 “孩子，不要弄丢你的龙蛋。”母亲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那是我们的见证……” 龙蛋，龙蛋！布林登伸出手想要拿起龙蛋，却感到一阵刺痛。他睁开了眼睛，看到龙蛋的蛋壳边缘，那些金子镶嵌成的山脉上，有一抹红色。张开手，掌心上一道口子，就像口中的彗星那般汩汩流血。 他这才注意到，已经天亮了。地窖中有一扇小窗户，阳光正透过那扇肮脏不堪的玻璃把他唤醒。 是梦吗？一切都是梦吗？ 可是这里不是自己的家，身下也不是自己的床。 布林登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拿着自己的龙蛋，朝着楼梯走去。 一级，两级，三级…… 越往上走，他便越是不安。 或许只是梦，自己是玩得太累了，才在鲍尔家睡下的。 对，一定是这样的！ 母亲……母亲还等着我送芜菁炖肉呢。那个该死的野猪，到底有没有炖好肉呢？ 他真的希望这个楼梯是无限的，他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不用掀开头顶的那块石头，不用走出这个名为幻想与逃避的地窖。 可是，现实总是那么残忍。当他的龙角触碰到冰冷的天花板时，他知道自己到头了。 他的童年，他身为葛雷家族少主的荣耀，他仅存的天真，都到头了。 掀开头顶的石板，能直接看到当空的太阳，闻到一股肉和木柴烧焦的味道。这里不是自己家，而是鲍尔的酒馆，却也被烧了个精光。布林登不敢多看，可是那个倒在地上庞大的身躯却逼着他他颤抖着向前。翻过那个身体，面容早就被烧毁了，手里还仅仅握着一把砍刀。那一截完好，一截断裂的獠牙，昭示了尸体的身份。 “该死的野猪，你让那些刽子手去地窖不就好了。”布林登对着尸体痛骂着，“你装什么英雄，你装什么英雄啊！” 说着说着，他身子一软，便跪在了鲍尔的尸体面前。 “我要找一块最烂的地方做你的墓地，用最烂的木板做你的墓碑。我不会来祭奠你，一辈子都不会！” 布林登还在咒骂着，但泪水早就哗哗地流出了眼眶。 他抬起头，一整排的房屋，全都被烧毁了。不仅仅是这里，落索坡村一直延续到小港口，全都变成了一片废墟。他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残破的家。他不敢去，他不敢看家里的一切。可他不得不去，他必须亲自看到那一幕。 于是他站起来，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所有的一切都被烧毁了，他存在的痕迹，母亲的痕迹。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 就连母亲的尸体，他也没有找到。 难道，母亲还活着？但母亲的身体早就不足够支撑她逃走。只能是被金龙护卫们带回了龙之国！但是，带回去的是母亲，还是一具尸体呢？布林登根本不敢往下想。 龙之国！ “不要踏入龙之国！”父亲的警告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可是，父亲，我必须回到龙之国，你能理解的，对吗？ 我就要成年了，父亲，很快就是大人了！ 我身上有为葛雷家族复仇的使命！ 维扬·莫尔蒙，金龙护卫军，还要那个狼人和企鹅兽人！布林登·葛雷的眼中也燃起了熊熊火焰，他把龙蛋抱在怀中，抱着自己与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羁绊。 我一定要你们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