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片碎了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成亲多年,这是庞生头一遭在苏妙面前失态。 连他自己都稍稍怔然了一瞬。 他低着头,喉咙涌起一股腥甜,浑身哪里都疼。 “阿妙,闹脾气也有个底线。” 可是,苏家大姑娘从来都不会闹脾气,这一点,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方才苏妙那番话的话中意,庞生不蠢,听得懂。 什么情况,会让苏妙在得知绿珠有孕之时,便笃定她怀的并非侯府的骨肉? 仅仅一瞬间,庞生便反应过来。 为何苏妙处处周到,却叫他白白喝了好几年的汤药,除非 但显然,庞生并不愿往这方面想,男人的尊严让他想逃避,宁愿相信或者说是期盼着,苏妙是在闹脾气。 苏妙必须是在闹脾气 倘若不是她在闹脾气,那他就成了一个笑话。 她素来不舍得让他成为笑话的 然而,庞生这回没有等来安慰,有的只是漫长的沉默 待到他想抬头看她时,鼻尖突然嗅到一股血腥味。 这几日病着,痛感渐渐灵敏,嗅觉和听觉却都变得迟钝了不少。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闻到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 房内烛火昏幽,刚刚庞生怒极攻心,心中惊涛骇浪,是以未曾留意。 外面怎会这般安静? 带着满腹狐疑,庞生抬头看向苏妙,然而,当看清苏妙的模样时,一瞬间就彻底僵住了。 阴影之中,女子一袭红衣,面容煞白,仿若毫无生气的傀儡,看着他的神情,更是没有一丝温度。 庞生心底生寒,脸色微变。 “阿妙。”他尝试着唤她,一时间都忘记了绿珠私通那件事。 “夫君是在找庞管事吗?”苏妙轻声开口。 庞生微愣,反应过来,眸色微变,今天可还有桩大事。 这个时辰王隆那边应当已经动手了 早前庞生便交代过庞管事,不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向他禀报被绿珠那贱|妇一搅扰,怒急晕倒,不知有没有耽误事情。 之前和王隆承诺的,亲自出手是要食言了。 但多派些人襄助还是可以的。 庞生刚想说什么,就听苏妙的声音再度响起。 “夫君不必等了,他已经死了。” 庞生闻言猛地抬头。 苏妙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朱唇轻启,又淡淡补了句。 “我杀的。” 轰隆一声,外面闪电划过,伴随着惊雷炸响。 室内陡然一亮,夫妻二人终于得以看清彼此。 庞生瞳孔猛地放大,终于看清了苏妙身上的血迹,大红衣摆已然被鲜血给染成了暗红色,衣袖还在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血。 “阿妙,你都干了些什么!” 苏妙微微抬眸,苏家大姑娘尚在闺阁中时,本就是帝都有名的美人,和宸妃娘娘不同,苏妙是那种张扬肆意,明艳的美。 这种美,叫人觉得高不可攀。 庞生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肆意的苏妙,很荒谬,庞生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的女子,竟然想起两人初见。 那时候,苏家大姑娘就是这样明艳的红 “干了什么?”苏妙微微勾唇。 “最开始,庞管事来找你,我怕他打扰你,就杀了他对了,还有老夫人,她也来看过你了但你莫急,马上,我就来杀你了。” 庞生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等苏妙稍稍移开两步,才看清她的身后。 陇西侯老夫人的头颅被摆在案桌上,双眼圆睁,死死瞪着他,显然是死不瞑目。 庞生脑子嗡嗡作响,心理防线在刹那间崩塌。 “苏妙,你疯了你疯了!” 一时间,他都忘了怒吼,而是颤抖着呢喃。 他撑起半个身子,看着苏妙走到案桌前,面无表情地将头颅上的匕首拔了下来。 而后,只见她举起屋内唯一一盏烛火,朝他走过来。 庞生瞳孔骤然收缩,嘴唇颤抖,额头不断渗出冷汗。 “来人!快来人!”终于,庞生咆哮出声。 可是外面静悄悄的,始终一片死寂。 庞生下意识想挪动躲避,然而双腿像被灌了铅似地,动不了分毫,只能看着苏妙逐渐逼近。 “别喊了,但凡你能指使得动的,都不在了。” 一句话,仿佛已然给庞生判了死刑。 “阿妙,你别这样你忘了吗?咱们发过誓的都是我不好,咱们不要前程了,也不要孩子了。” 在死亡面前,任何人都会暴露出骨子里的懦弱。 更何况现在,庞生觉得苏妙已然疯了。 倒是苏妙,听到这话,微微一顿。 “是你先违背誓言的,阿郎,你还是过于自信了,你凭什么以为,你比我的父母亲人,兄弟姐妹还要重要?”苏妙语气带了些许讽刺。 庞生一听,立马道:“是因为月团儿和世通阿妙,你知道,我是有苦衷的你先冷静一下。” “住口!苦衷?你也配提苦衷?是我当初瞎了眼,引狼入室这才害了苏家,害了月团儿和世通”说到这儿,苏妙的语气又再度冷静下来。 “不过好在,还有补救的机会。” 庞生呼吸艰难,空气都好像变得和铅块一样沉重,压得他快要窒息,连小手指都动弹不得。 庞生立马意识到不对劲,不知想到什么,面容微微扭曲,不可置信道:“你给我下了毒?” 苏妙莞尔,坐在了床榻边沿,对着庞生比了个“嘘”的手势。 “嘘夫君,别吵到母亲了,我怎么会给你下毒呢?不过是让你不能动弹罢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王隆已经开始行动了,你就算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庞生艰难挤出几个字。 苏妙一边解开他的中衣,如水葱般的手指按在他的心脏处。 苏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心脏跳动地越来越快 “阿郎,月团儿那边就不劳你费心了,至于你就由我送你下地狱吧。” “阿郎,有句话你说地挺对,你我本就有云泥之别,我是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嫡女,你呀,实在是登不上台面。也不怪二婶出言讽刺若非你卑躬屈膝甘愿做我苏家的一条狗,不然给我们苏家提鞋都是不配的。” 杀人诛心,偏偏苏妙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陈述着事实。 而这些话,都是之前庞生自己说过的。 他说他只是苏家的一条狗,苏妙如他所愿。 说罢,又点了点庞生的心脏,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听在庞生耳中,无异于地狱钟鸣。 “你总说你对我真心实意,要与我生死与共可我却从未看见过你的真心真心这东西,不挖出来瞧一瞧,怎么知道真假?” 庞生目眦欲裂,可这会儿,因为刚刚那盏茶水,他已然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苏妙看着这个自己爱慕依赖的男人,眸中流露出一丝怅惘。 “你是知道的,在这世上,母亲是对我最好的人,所以,我从未对她有过任何欺瞒唯有一件事。” 这件事她瞒了所有人,背负着不能生养的压力,喝了几年的苦药汁。 “庞生,真正不能生养的人是你,不是我啊。” 苏妙轻轻抚了抚庞生的脸颊,微微叹了口气。 只是此刻,庞生感觉不到任何温柔,恐惧在一瞬间,化作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阿郎,我是真地爱你啊。” 若非真心,就不会走到今天了。 听到这句,庞生的心里瞬间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下一瞬,就听她又道:“阿郎,去死吧。” 女子脸上的怅惘消逝不见,手中利刃直|直刺入庞生的心脏。 她说,阿郎,我是真地爱你。 她说,阿郎,去死吧。 温热的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中衣,苏妙没有犹豫半分,手中利刃愈发用力,她目光冰冷地注视着榻上之人,静静地等待着他从无力地挣扎,到痛苦地蠕动,最终彻底归于安静。 待到内室彻底安静下来,苏妙方才缓缓松开了手。一直紧绷挺直的脊背,此刻也弯了下来,整个人仿若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软在地。 那盏烛火也随之落在帷幔上,火苗迅速蔓延开来。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已然没了生气的庞生。 苏妙颤抖地伸出一只手,将庞生瞪圆的眼睛合上。泪水终于不再受控,顺着她脸上被溅到血迹,落在庞生的脸上。 手刃仇人,也是手刃亲人。 可是就在几天前,他们还是恩爱夫妻。 爱意可以在短短几日转变成恨意,但若想要释怀,几天的时间,明显释怀不了。 更何况,苏家大姑娘身负两大世家的血脉,生来就是人上人她没有学过委曲求全,也没有学过迂回婉转。 所以一旦走错,就没有回头路。 苏妙用最极端的法子,给了庞生一个结局 她无法忍受庞生对苏家的背叛,更无法接受苏家走到今日或许也有她的过错。 她是苏家的罪人,更对不住母亲这么多年的教养 “你说你,做什么要害月团儿和世通啊。”苏妙眼神空洞,口中喃喃。 “庞生,我不像你一样,背信弃义,我会信守承诺我们发过誓的,同生共死。你放心,黄泉路上,阴司地狱,我会看着你,你若敢诅咒我的弟弟妹妹,我就再杀你一回。” 她望着那燃烧的帷幔,任由浓烟滚滚,在她身侧缭绕。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弥漫了整个内室,热浪一波又一波袭来,女子就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月团儿和世通应该已经出城赶路了。 想到自家小妹,女子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暖意。 苏家大姑娘终究没有将这桩事和盘托出,这样,月团儿才能走得心无旁骛。 庞生的结局,亦是苏妙为自己选择的终局。 苏家大姑娘怎么可能背负着杀害夫君杀害婆母的罪名活下去? 她不是为谁而死只是心念成灰,有些累了。 最后,火星溅到大红裙摆上,渐渐蔓延,火舌将她的骄傲将她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母亲母亲月团儿,要好好活 驶往雨山湖的马车内,忽然灌入一股凉风。 阿朝蓦地心口一滞。 “月团儿怎么了?”看着捂着心口的小妹,苏世通紧张问道。 齐岩也看向这边,伸手将帘子重新阖上。 阿朝靠在马车内壁,微微摇了摇头。 “没什么。” 就是有些心慌。 苏世通眸中有些担忧,自家小妹自小也是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怎么受得住这种苦? 这才一小段路,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阿朝深吸了一口气,稍稍缓了缓。 “十五,咱们到哪了?” 十五在外面驾着车,闻言回道:“约莫还有一炷香就到渡口了,那边夜里来往船只多,去了就能登船。” 阿朝轻轻嗯了声,正想着什么,十五突然勒住缰绳。 “吁。” 马车跟着一阵摇晃,小姑娘身体轻,一个不稳,就撞到了庆王世子的身上。 齐岩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扶住了小姑娘的腰间。 “哎呦。” 小宇子:“。” 苏世通:! 苏世通几乎是条件反射,想要第一时间将自家小妹捞回来。 可是还没等他动手,马车外便响起了一道声音。 “月团儿,怎么没说一声,就抛下我走了还带上了我们世子。” 青年的声音仿若还夹杂了一丝笑意。 齐岩的手还没来得及撤回,明显感觉听到这道声音的时候,小姑娘的身体微微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