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大雪纷飞。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将这广阔天地无声尽数覆盖。 雪静静落在窗台上,很快便被融化。楚怀寒抬手抚上窗沿,打开一条缝隙,朝窗外看去。 此处是路边的一座茶馆,也是镇上的唯一一座可供江湖人歇息的茶馆。稍稍大些的镇子都有客栈乃至酒楼,而在这个名为四河镇的地方却看不见。只因它地方偏僻,虽说位于通往平凉崆峒的道上,但也不是唯一的要道。 尤其附近山势险要,道路崎岖,因此很少有人选择走这条险道。大雪天更是如此。坐在茶馆里的,不是会武的江湖人,就是从镇上赶回平凉的商人。 虽然同是避雪取暖,茶馆中的人却像是被一堵墙隔开,一边靠门,一边往里。 江湖人很少和普通百姓坐在一起,有些人是瞧不起,但更多人是因为不想误伤,只因江湖人一言不合打起来的事已成常态。普通百姓不愿掺和麻烦事,往往保持一定距离。两拨人倒也各不打扰。 楚怀寒没坐在江湖人那一边,也没靠近平民百姓,而是挑了个靠窗位置观赏雪景。她即使遮掩住脸,一身气势却没收起。有人频频投来目光,她也不在意。 她拉拉斗笠,只露出下巴,随意将脚搭在椅子上,道:“来杯热茶。” 跑堂的小二凑过来笑道:“客人要什么茶?本店有金骏眉,龙井,温州毛尖……”一口气报了许多,听着都是不便宜的。 原来店小二见多识广,看见楚怀寒不与众人同坐,虽带着斗笠看不清样貌,但气质不凡,必定不是常人。于是有心往贵里说。 楚怀寒眉头一皱:“不用那么麻烦,粗茶就行。” 店小二笑容不变,热情地应了一声就往后堂去了。 他转身进了后堂,便看见身材壮硕的掌柜坐在他那张摇椅上,唉声叹气。 “您咋了?” “你说我咋了?”掌柜瞪他,“你看见外面靠门的那一伙人没有?” “看见了。” “我开这茶馆三十年了,从没见过那么多江湖人!” 店小二道:“生意兴盛不挺好?” “好?好——” 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了,掌柜脸颊上的肥肉一抖,像是顾忌什么,站起来在店小二耳边说:“……好个屁!” 这句话用气声说的,毫无气势。 “万一他们在店里打起来可怎么办?万一有想寻仇的找上来怎么办?” “您太多疑了。”店小二不满,“镇上还有捕快盯着呢。” 掌柜的直哼哼:“捕快?咱们镇上才几个人?江湖上有些人手底下的人头摞起来比他们还高!” 他唏嘘了一会,道:“你看着点……等会要是情况不好,就从后门跑出去通知捕快。” “知道了。”店小二应承下来,转身去拿茶叶,“您放宽心吧,我还得去给客人倒茶呢。” “慢着。”掌柜一把拉住他,“是哪个客人点的?” “靠窗的那位女侠。” “点的什么茶?” “粗茶。” “你现在要拿的是什么?” “粗茶啊。” “糊涂!”掌柜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店小二,“人家说要粗茶你就给粗茶?我看这女侠,非富即贵,不是常人,结果就点了粗茶?就算点了,咱们店里的茶能拿出去给她喝?” “……怎么不能了?您怎么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心胸宽广,根本不在乎这些呢?听说大侠视身外之物为粪土,怎么会计较这点小事?” “嗨呀!你听说书人听多了!我倒要问你,你怎么知道……”掌柜又放轻了声音,“她是大侠,而不是什么杀人魔?一会觉得雪真好看杀两个人,一会觉得茶不好喝杀两个人,咱们怎么办?” 店小二沉默了。 他觉得,掌柜才是他口中听说书听多了的人…… 他还想说什么,但掌柜大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你听好,别用粗茶,用龙井……不不,用我屋里柜子上的碧螺春!茶杯用最好的!” “那碧螺春一斤几十两!”店小二惊呼,“掌柜的,你生意还做不做了?” “命都难保还说什么生意!”掌柜心意已决,“快去,快去,给其他江湖人也分一点……每个人杯子和茶叶必须一样,知道了吗?” 店小二欲言又止,一边往柜子走,一边不断回头,仿佛掌柜会突然反悔。 而掌柜面色颓然地坐下来,靠在自己的躺椅上,捂住眼睛叹道:“哎……哎……这些江湖人,干什么要来这里啊……” 店小二被这情绪感染,恍惚间已然相信了掌柜的话,声音颤抖道:“这群江湖人,真是不干人事,连我们这家小茶馆都要祸害!” “小点声,别让他们听见!” “是,是……” 从头听到尾的楚怀寒嘴角抽搐。 她就是喝个茶,怎么被打成女魔头? 最好快点解除误会。楚怀寒叹口气,打算去后堂安抚下掌柜和店小二。这段时间她在江湖上的名声越来越离谱,楚怀寒暗暗告诫自己,决不能意气行事,要安静、温和,有大侠风范。 殊不知,已然有许多警惕目光投在她身上。 习武之人耳力极佳,相信整个茶馆里听到后堂对话的不止她一个。但只有一两个人回头望去,神情很是古怪。像是在犹豫要不要主动到后堂解释——但他们瞥到楚怀寒,不禁露出警惕神色。 这个人,特立独行,把店小二和掌柜吓成那样——要么是初入江湖不懂收敛的新人,要么,不是良善之辈。但无论是哪一种,武功不会低。 他们仔细观察,发觉楚怀寒只是坐在那里,却宛如一柄利剑,散发着锐利的剑气,丝毫不加以遮掩。对于江湖人来说,这基本上是挑衅的标志。 难怪掌柜会被吓成那样。普通人不习武,但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是每个人都有的。虽然他和店小二没法像江湖人看得那么清楚,却也能隐隐感受到,这人不简单。 ……他们选择性忽视了,其实大堂里坐着这么多江湖人,也是吓到掌柜的重要因素之一。 如果楚怀寒觉醒读取心声系统,恐怕要把这群脑子闲出毛病的江湖人吊起来抽,就算名声再差几分也无所谓。 是否要出手试探呢? 这个想法萦绕在好几个江湖人心头。但因不知对方根底,颇为犹豫。 却有个人突然站起来,朝着楚怀寒遥遥一拱手:“敢问女侠姓名?” 问话的人裹着层外袍,身形面貌俱是模糊,只能隔着布料看见腰间武器的形状。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青年。 楚怀寒道:“问这个干什么?先说好,帮忙不帮,打架没时间,身上钱不多。一路过来没看见异常,也没插手不该管的。别来烦我。” 那人笑着说:“相逢即是缘,何不相识一下?” “不必。” “在下并无恶意。”那人道,“只是好奇,此处茶馆偏僻,不像女侠这等人物会来的地方。” “茶馆歇脚哪来这么多讲究。” 那人微笑:“若只是歇脚才好。” 言下之意,楚怀寒别有所图。 这下,茶馆中人全都看向她,靠门的人中有几个把把手放在刀剑上。 ……平心静气,平心静气。要温和。有警惕之心很正常。 她还惦记着后面不知道遭殃没有的碧螺春,毕竟小本生意,掌柜的心痛她很理解。此时只想快些过去解释清楚。 “外面大雪封山,路不好走。方圆几十里就这一个茶馆,我还能去哪?非得站在雪地里冻成冰块?” “若在下冒犯到女侠,还请谅解。近来这地方不平稳,先有镇北内乱,后有知州被杀,甚至听说魔教派出探子又想打进来,谁都不安心。至少请您报上姓名师门。”那人掀开衣袍,露出张端正英俊的脸,令人不自觉心生好感。他气质儒雅,不像寻常武林中人,反倒像个书生。 “何况,有传言,那截杀知州的罪人已流窜到这一带。”他环视一圈,冲着茶馆里的人们拱手,“诸位也要小心才是。” 楚怀寒说:“怎么着,你怀疑我是莫怀仁?” 本是挤兑他,书生模样的人却一本正经地回复:“女侠说笑了,莫怀仁是个男子,在下还不至于蠢到怀疑这点。只是,莫怀仁能在六扇门与武林联手围剿下逃这么久,说不定有人相助。” 那就是怀疑自己打算帮莫怀仁逃跑了。楚怀寒举着茶杯,却没动其中浑浊的茶汤,心想。 莫怀仁,一个两年前横空出世的人物。据说此人身负血海深仇,隐忍多年练习刀法,终于练成后便出山报仇。仅仅三个月他的名号就传遍大江南北。 他武艺登峰造极,面上一道伤疤斜劈而过,据说是幼年仇人所留。提刀立在那里,已经诉说了一段波谲云诡的江湖故事,是说书人讨赏钱的有力帮手。 如果江湖有热搜榜,那两年来莫怀仁一定独占鳌头。 楚怀寒道:“听说他性格孤僻古怪,又杀了西北百姓人人称赞的知州,而且打伤了明月楼长老,惹得许多人不喜。何必冒着被朝廷定罪的风险帮这么一个人?你也不用怀疑我,我脑子没病。” “哦?”那人兴致勃勃地问,“女侠不知道吗?” “据说去年年底,莫怀仁逃脱六扇门围剿后身受重伤,侥幸活了下来。自那之后他性格似乎大变……” “不仅再未杀过一人,反而在逃亡路上做了不少好事。有时面对欺压百姓的豪强,最多是扒光衣服吊起来,不伤其性命。不过,就算改邪归正,曾经犯下的罪也还在。” 说完抬手在脸上比划道:“据说他面上一道长疤,很是显眼。若是各位见到了,需小心,就算心存善念,他也还是个通缉犯。而帮助他逃跑,要按同伙论罪——” 楚怀寒干脆利落地打断他:“你放心,我不是来救他,而是来杀他的。” 茶馆瞬间寂静。 对面那人的笑容挂不住了,反而渐渐带上震惊。似乎认出她的身份:“女侠,莫非……” 有人先他一步喊出声:“莫非你就是那远近闻名,不达目的不罢休,谁来了都挡不住的——” “猎刀阎罗吗!” “咔嚓”一声,手中茶杯壮烈牺牲,把“平心静气”抛之脑后,楚怀寒大怒:“我什么时候承认那个名号了!谁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