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科长闷闷地又咂了一口酒,他不是越喝越高兴,而是越喝越严肃,完全不像刚才在厂子里接待贾勇时的样子。 周科长说:“不是产品的问题,是体制机制的问题。没有好的体制机制,哪来的产品推陈出新呢?” 一个年轻人说:“周科长说得对,五十年代咱们就出过内销特供瓷,那细瓷做得多漂亮,一点也不比英国瓷、日本瓷差。好瓷器有啊,有几十年了,放在那里没人往外面推广嘛。” 张同格说:“怎么推?就推盖碗茶杯吗?除了会议室里有用的,谁现在还用盖碗茶杯?瓷好是一方面,款式好更重要。” 另一个年轻人说:“我看见艺术瓷厂有一种瓷像纸一样薄,能做灯罩。这种制瓷工艺我看别的地方就没有。” 张同格咽了一口酒说:“没有工业推广价值,纯粹的样子货。有几个人要陶瓷灯罩?你把日用瓷做薄当然好,可你能做到既薄又隔热吗?” 一个年轻人说:“可以改配方嘛。” 张同格说:“谁改?你改还是我改?你看现在哪个厂子的实验室还在干活?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哪儿找实验经费去?” 周科长咂了一口酒说:“难呐,越来越难。” 一个年轻人问:“民营瓷厂日子能比我们好过一些吗?” 张同格说:“民营瓷厂好不好过,那也要看怎么过。我看做瓷厂的,不如倒腾生意的,倒腾产品的,不如倒腾材料的。” 说着,他朝饭馆一个角落里努努嘴。贾勇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在饭馆的角落里,用几块木屏风围出了一个小单间,门口挂了半截白布门帘。服务员进出的时候,从掀起的门帘往里看,里面坐了一桌子人在推杯换盏。 张同格说:“这里面有个人我认识,是倒腾瓷土的。你们厂里用的瓷土,不少都是经过这个人的。” 周科长歪着头,瞪着喝红了的眼,一边往那边看,一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一个年轻人说:“材料科的日子最好过了。从来都是别人求他们。他们科里月月都给自己发奖金。一个成本部门,又没有业务指标,搞什么奖金激励。这不是笑话吗。” 另一个年轻人说:“只要是能进成本的工作都是好工作。你以为谁都能进材料科吗?进材料科的人不是厂里领导的孩子,就是政府部门领导的孩子。” 一个年轻人看了周科长一眼说:“这个厂子就是让他们给搞垮的。” 周科长瞪了他一眼说:“吃饭喝酒都堵不住你的嘴。” 这时候,单间里一个人出来上厕所,看到了周科长。他从洗手间回来,进了包间,然后又端着酒杯出来了。他走到周科长跟前。周科长赔着笑脸站起来跟这个他称呼李科长的人打招呼。 李科长说:“周科长带着弟兄们在聚餐啊。” 周科长说:“从北京的外贸公司来了个朋友,我们陪着吃顿饭。不知道李科长也在这里招待客人。” 李科长说:“来了几个搞材料的,非要一起聚一聚。” 说完,李科长举起酒杯先和贾勇碰杯,又和桌上的其他几个人一一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李科长亲热地搂着周科长说:“吃完了你不要管,我安排人结账。” 周科长不好意思地说:“这顿饭是北京的朋友请我们。” 李科长说:“哪有让客人请客的,你们也真是的。我知道你们出口科没钱,我也不是自己掏腰包,让他们几个老板结账去。就这么定了。” 说罢,李科长一边把一只手举过头顶挥舞着,一边转身扬长而去。周科长带着几个人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李科长进了包间,看着白色的半截子门帘落下来,才慢慢坐下。 张同格愤愤不平地说:“早知道他结账,就该拣最贵的点。” 一个年轻人怂恿道:“点啊,再点啊。” 周科长摆了摆手制止道:“都不是为了这一口吃的,就是在一起聊聊天,够吃就好,别糟蹋东西。” 贾勇一看场面冷下来了,就问周科长:“我跟张经理定二十个四十英尺大柜的万寿瓷,您这里有现货吗?” 一个年轻人插嘴说:“有,别说二十个货柜了,一百个货柜的货也有啊。” 另一个年轻人说:“我们库里五十年代生产的货还有呢。” 周科长瞪了一眼两个多嘴的年轻人。 贾勇问:“五十年代的货,放到现在得四十年了。包装都得坏了吧。” 周科长说:“我们有仓库管理规定,包装物是定期更换的。用的都是标准的出口包装,五层瓦楞纸出口纸箱包装。装满瓷器的五个包装纸箱摞在一起,能保证最下面一个包装箱不变形。” 贾勇还想再问,周科长站起身,招呼几个年轻人要去给包间里的李科长敬酒,年轻人们不愿意去。 周科长不高兴地说:“账人家都结了,还能不回敬一杯酒吗?别说人家给咱们结账,人家就是不给咱们结账,吃饭碰到一起了,也得过去表示一下不是。人情世故你们都要学着点。” 饭桌上就剩下贾勇和张同格。贾勇说:“兄弟,要是拿仓库里的陈货,是不是价格上能再给我让一些啊?” 张同格假装没听见似的啊了一声。 贾勇说:“我要是甩了你直接找周科长肯定不合适。你就在退税上再让我几个点如何?” 张同格说:“你们都这样。不让你们见工厂吧,你们说怕生产质量不过关。让你们见工厂吧,你们又想甩了我们直接跟工厂做业务。邵燕就这么干,她不是也没从周科长这里捞到好处吗?我们和工厂是长期协议关系,你们甩了我们也从厂里拿不到便宜货。” 贾勇说:“邵燕甩了你们外贸公司是为了从民营瓷厂拿回扣。周科长跟你是做内贸,跟我们也是做内贸,出口退税专用增值税发票他不会再跟我计较,也不会让我分他一部分退税收入。从周科长这里拿货,总还是要便宜一些的嘛。我没想甩你。但是我算了,要是有五十年代的陈货,你的成本就能够平均下来。价格上还有空间。咱们再商量商量。我后面还要从你这里走货呢。” 喝了酒的张同格,无所顾忌地说:“你真是个奸商。” 贾勇举起酒杯说:“我也不让你难做,我的账你是算得明白的。我赚的就是出口退税收入。就这一块你再让我一点,别五五分了。我回去也好跟领导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