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因盐获罪、因盐成害的事屡见不鲜,故而开国之初先帝便定下了严格明晰的官盐条规,且直接写入了律法。盐的价格和产量成反比,产量剧增则价格走低,过剩的产能也通过对外贸易形成了另一条商路,百姓既得实惠,国家也有收益,这原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本朝的榷盐法在沿用前朝的律法之外,还修订了更多细则。疆域辽阔,各地情况复杂多样,为了让不同地区的官员有的放矢,先帝在时便给予了地方衙门一定的权限,若遇灾年、荒年等特殊情况,在律法底线范围内地方官员可自行斟酌包含盐价在内的各种官贩物资。 而晏宁州的问题也就出在这个盐价上。 晏宁州本就是盐产地,所以官府能直接向盐户收盐,再以朝廷额定的价格发售,除了贩往全国各地,本地自然也有足够的量。当地的百姓应该原是能以最便宜的价格买到官盐才对,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市贩的盐价非但没有比其他地方更低廉,反而还高出了些许,所以才会有私盐的出现。 “官盐价格高于私盐,所以老百姓不得不去买私盐,这确实能说得通。” 有需求就会产生供应,所以有人贩私这点能解释了,谢观南不明白的是为何晏宁州的官盐会比别处更贵,难道官盐商贩为了提高利润不惜抬价赶客? “商人逐利,自然是哪里价高更愿意卖往哪里。” “你是说晏宁州的官盐不缺高价买主?”谢观南没懂季熠这话何意。 “我说的既是官盐也是私盐。晏宁州的官盐比别处贵,老百姓自然会选择价格更低的私盐,所以私盐在晏宁州只需要卖得比官盐便宜即可,并不需要和别地的私盐比价,水涨船高,亦即是晏宁州的私盐价格其实也比别地的私盐贵一些。”季熠露出个无奈苦笑,“盐是必需品,老百姓离不了,但若为了买盐要去别处舟车劳顿就犯不上了,如果差价可以接受,慢慢所有人都会习惯。” 习惯成自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当所有人都默认那是正常的,提出异议的人反而成了异类,晏宁州古怪的盐价就是这样被众人“正常化”的。 之前他们都觉得贩卖私盐这事儿的可行度并不高,因为当风险大于利益,会铤而走险的人就会锐减,这是很浅显的道理。谢观南之前听到季熠说晏宁州有私盐的时候非常震惊,这是原因之一,但如果情况是如今这样,那么私盐贩子也有利可图,有人愿意干就不奇怪了。 晏宁州最大的问题甚至并不是有私盐的出现,而是官盐的去向,因为若市面上有足够数量和价格合理的官盐,百姓何至于去选择私盐,那么盐产地晏宁的盐去哪里了?所谓高价的买主是其他州县还是境外邻邦?如果是其他州县,国内盐价有统一标准,各地皆有监管,抬价不太现实,若不抬价,何必舍近求远卖去外地而让本地百姓吃不起官盐? “莫不是大量的官盐……是卖给了境外?”晏宁州把盐往外卖是为了提高利润,所以谢观南只能想到这一点了,“因为卖出境的价格比国内高,所以他们优先把官盐给了别国?” 官盐每年产出多少,分销往哪里,定价几何都有记录而且一定会留底以备朝廷查核,这些账目想要查都是可以查到的。如果这么久以来朝廷一直没有发现晏宁州的问题,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账目有假。 “不是不查,而是确实从来没查出过问题,至少表面上账目都是平的。”季熠此刻脸上的表情像是不愿意但又不得不相信获知的调查结果,“私盐虽然制作粗糙不如官盐品质稳定,但若说人要吃出问题,恐怕得是经年累月很久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而且这事概率极低,就算真的有人是长期吃盐吃出的病,得病的人自己都未必能想到。而晏宁州历年的盐税都交得十足,帝京远在天边,谁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一时半刻就能知道那里的事。” 盐价盐税都是要定期报给朝廷的,按季熠所说晏宁州的账目都做平了,说明有高位之人在主导和掌控大局,单靠底层小吏做不成这么大的事。定盐价、定分销量,派发盐印,这些事至少也是州县衙门才能触及,更不用说销往周边邻国的盐,那更是没有刺史亲签的公文决计办不成的。 “若是别处倒也罢了,晏宁州的刺史你之前同我提过,和郑刺史是同年吧?”谢观南至今不敢相信的不是晏宁州有私盐,而是那个地方在剑南道,那是悦知风辖下,而晏宁州的刺史,也曾经是睿王陇右军麾下的人。 季熠和谢观南在僰道县与戎州刺史郑柏言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对他还是了解的,虽不能说有多出类拔萃,但务实和勤恳是绝无问题的,尤其是军人出身,自带的威严与坚韧就是一般文官大多欠缺的,武官做一州之刺史能做成什么样,郑柏言可算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一样水土养百样人,莫说只是同年,哪怕耿道冲和郑柏言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未必就能都是一副心肠和德行。”季熠点了点谢观南,他这个做捕快的人,成天在市井坊间来去,这样的事难道还少见不成?终归是一人一款命,“你也不必替老头先哀悼陇右军出了这么个货色。” 同样是陇右军出身,戎州的郑柏言和晏宁州刺史耿道冲,一个在疫情的时候能身先士卒、衣不解带地面对和解决问题,而另一个怎么就把个官做成了这样。 “耿道冲确实是个将才,他在老师麾下,若单纯以军功论,怎么也是排得进前十位的大将,他后来出任地方,最初还是我阿爷的旨意。”季熠提及此,脸上闪过些犹豫和迟疑,最终还是一言略过,前人不知今日事,英明如他阿爷也不会想到耿道冲是这么扶不上墙的,“耿道冲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贪色,他太喜欢女人了。” 这个话题,谢观南和季熠都有些不知道怎样详谈,所以对视一眼,又同时点了下头,直接跳过了这项的细节。 于官员而言,酒色财气皆是大忌也是大劫,若有心为之,沾染任何一样都可能被人拿捏,耿道冲贪色且完全不避人耳目,自然很快就有人像苍蝇般寻上他。 刺史发下盐印,把大量官盐卖高价出境,完成盐税额度不在话下,其中还有差价盈余,掉入哪个口袋就不用说了,只有一个耿道冲也难成事,只怕是上行下效勾链甚广,彻查的话牵连出一整串都大有可能。 “若是整个晏宁州的官场都涉及此案,单单官盐差价这点利润能喂饱那么多人、填满那么多口袋?”具体数额谢观南不清楚,但同样出身商贾家,他觉得想要让食朝廷俸禄的官员下水,蚊子肉大点的利益能诱惑到的也就是马前卒而已,要把更大的官拉下马必然是不够的,“更何况你说晏宁州这些年来上缴的盐税并无短缺。” 季熠同晏宁州回来的人说了近两个时辰才盘出来的门道,谢观南只听完来龙去脉就自己推出来了,季熠没忍住又想挑些“花言巧语”来夸夸他的小捕快。但谢观南对季熠的组合拳套路实在熟悉,没等他缠上自己的手脚,就伸出手掌盖在那张俊脸上把人推开一臂之遥。 被推开的季熠只能老实继续说:“盐祸怕都只是障眼法。” “你去处理这事,有无可能不要让老师知晓?”谢观南一顿,又觉自己这想法委实天真,这么大的事,季熠能瞒一时也瞒不过一世,悦知风早晚是要知道的,“算了,我知道你会有分寸。” 季熠知道谢观南担心悦知风得知此事,必定影响情绪,所以他确实一直尽量压着,在知道了耿道冲涉事之后,查得就更隐秘小心些。 若只是盐的问题,查到这里季熠就该命人直接把耿道冲一干人等直接扣了查办,但他到现在还只是让人暗察,查到了也仍按兵不动,并非是顾及悦知风的颜面:“耿道冲那老小子给高域做了替罪羊尚不自知。” “你说耿道冲和高域有牵扯?”谢观南抬眼,此时他眼中就不仅仅是惊讶了。连皇帝想知道西南的事情都得让季熠做桥梁,那高域居然直接把手伸到这么远?他到底想做什么? “同一个招式让不同的人反复使罢了。”季熠用食指指节揉了揉眉心,他很厌恶遇到这样的人和事,无论对方是真的狡猾还是故作聪明,都很无聊,“情报战,细作,疫情,盐祸,手段方式不同,但目的都是一样的。让西南乱,让老师疲于应付,让二郎觉得西南不稳,让所有人都发现,原来不世出的将星也会变老,也会出错,让全天下都意识到睿王不是神话也不是传奇,他随时可以被取代。” 高域,想做那个取代悦知风的人。 “有人喜欢做梦……”季熠眼神冷冽,似是自言自语,声音低不可闻,但谢观南还是听到了,他说,“那便让他长眠。” 过往哪怕是他自己遇袭,谢观南都不曾在季熠眼中看到这样危险的东西,那是真真切切名为“杀意”的火焰,足可焚灭一切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