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的视野自不是别处可比,就算是在悦庄的楼顶也不可能这样俯视整个西市,更别提远眺大半个栖霞镇了。 上得城楼来,季熠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舒展,谢观南见他高兴,也更松弛了些。季熠虽然有性子,但从来不会朝着谢观南撒,就算偶有不悦也是极好哄的,这是他一直知道的。可日子久了谢观南便发现,其实存着谁在哄谁这样的心思,本身也是一种自私,没有人天生就有让着别人的义务,他觉得季熠好哄的背后,大多是季熠一直在顺着他的节奏和意愿。 入得夜色,城楼上有徐徐凉风吹来,两个人一时无言,只是扶着城墙四望,城中的万家灯火由稀疏转密集,白昼消失的短瞬昏暗很快也被灯火阑珊替代。栖霞镇虽然没有刻意为之的夜市,但宵禁延后让百姓也有了不少入夜后可去的消遣之处,平日里即使是夜间也会热闹到暮鼓结束、坊门关闭前,只是今日中秋,在外逗留到夜晚的毕竟还是少数,从灯火下的人影攒动可以看出,西市的行人正在减少。 没有了白日那样难耐的酷热,人便也没有那么容易被躁郁的情绪控制。静下来后季熠也不免想起上一回他们一起登高的情形。彼时在僰道县,疫情尚未出现拐点,他也不确定之后事态会怎样发展,也并非完全没有恐惧,只是无论作为齐王,还是谢观南的季熠,不管是哪一个身份,都不允许他露出丝毫迷惘和犹豫。 “我在僰道县的时候,产生过一个有些愚蠢的想法。”沉默还是被谢观南先打破,他的言语中有一种事过境迁的释然,但也隐隐透着些许怀念,“我那时觉得,我们要是一直被困在那里,或许也是件好事。” 季熠转过头来,有些不解地看着谢观南。封城的日子有多难熬他至今都还记忆犹新,这和他日常被人环绕着的生活又不尽相同,因为疫情会给人心理上带来另一重枷锁,死亡阴影和无力感会随着时间的延长和不确定性的增加让人逐渐耗尽心力,不崩溃就很难得了,谢观南居然会觉得这是好事? “所以说是很愚蠢的念头,也就是过去那么久了我才敢同你说。”谢观南注意到季熠的视线,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转而又低头自己笑了一下,他知道季熠疑惑的是什么,但他说的是另一个层面的事,“不得不困在一个地方是什么感受,我之前一直想知道,那会儿终于知道了。每当我心里烦躁的时候都会想,原来过去这么多年,你都是这么过的,我也就没什么理由软弱和胆怯了。” “随时有人跟着和没法离开固定的范围还是不一样的,毕竟我要出门其实并不受限制。”但季熠对于谢观南想体会他过去的生活这一点,心里很是欢喜,“我不希望你再遇到那样的事,但如果没有疫情,任何一个地方跟你一起呆着,都不会无趣。” 谢观南短暂地把脸扭到了季熠看不到的方向,又笑了一下。他实在不想承认,但每次季熠说类似这样的话他还是会被甜到,就和法,一忽儿是小心翼翼深情地吻在眉心,转眼又充满侵占意味地吮上了颈侧,吻过了耳垂又流连向下巴,就在谢观南被他弄得毫无头绪再度笑出声来的时候,季熠的双眼锁住了他。 “我可以认为,你说希望那时一直被封在僰道县,是想同我厮守一生的意思吗?”季熠几乎是抵着谢观南的鼻尖问,就算他们早已互通了心意,他还是觉得这样的允诺再听几次都不嫌多,“观南,我想听你说。” 这是谢观南陪他过的第一个中秋,季熠从来没觉得节气是什么值得惦念的事情,但现在他希望由谢观南来替他将这世间所有的节日都赋上不一样的意义。 “我一直不说,是因为知道那很不应该。”谢观南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季熠的,轻声叹息,他并不以自己当时的想法为傲,但既然这对季熠很重要,他还是决定说出来,“可那样的念头确实存在过,那段日子虽然始终紧张、忐忑,却是我们很难得可以朝夕相处的时间。不是一起闲散游玩而是不分昼夜为了一件事情共同努力,我很沉迷于那样的感觉,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觉得同他一起经历生死都是件足以称之为享受的事。” 但是在疫情那样的时间里,在僰道县那样的环境里,谢观南自知他的这种沉迷是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愚蠢和自私的,所以他才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但也正是那段时间里,谢观南确认了他是真的喜欢也希望能同季熠这样一直走下去。 也许人只有在距离幸福极近的时候才会因为一丝犹豫和不确定就产生恐惧,那时的谢观南因为魁星楼上和季熠的谈话就感受到了这种恐惧。他和季熠毕竟出生在完全不同的两个环境中,他们所面临的问题,他们成长时被灌输的东西也全然不同,如果将来再发生难以调和的分歧,他是否还能坚持不因别的人、别的事而对季熠产生情感变化? “我们不在五伦之中,你会患得患失,我也会举棋不定,我必须要确保,我接受你是包括你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承担你带来的所有好和我或许会认为不好的。”谢观南吻了吻季熠的唇,他用了很久把自己的心情梳理到如今这样,让他可以堂堂正正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出这些话,“我不喜欢后悔的滋味,决定了就不会抱怨,我会纠结也会害怕,但我会告诉你,所以你能包容我偶尔的紧张和胆怯吗?” “不如我也……向观南坦陈一个秘密吧。”如果谢观南认为想同他一起留在那个被封的僰道县是一种自私的话,那么他早已经自私了千百回,因为他偷藏起来的又何止是这样的小心思,至于胆怯,他犹豫过的事情难道还少吗?“这么多年我有过很多次可以回到京城的机会,不是因为没有我阿爷的允许,而是我一直不愿意回去。如果我想回去,即便没有奉召,阿爷有责罚降下,只要我身后有老师和我外祖家在,我依然会是皇储。” 谢观南露出的惊讶并没有太多,一直以来对于季熠为何二十多年没有回皇城,他也有过许多猜想,但他从来没想过去和季熠求证,因为那是季熠自己的决定。 “你后悔过吗?”对于那个皇城,还有皇城里那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些都是这世间最容易勾起人欲望的东西,谢观南虽然从来没有在季熠的眼睛里看到过他对那些的渴望,但他毕竟是一个生于权力顶峰位置的人,就算他有那样的欲望,也是天经地义的。 “我和你一样,不喜欢后悔的滋味。”季熠笑着,终于肯拉开了些两人的距离,好让城楼的风从他俩中间经过,他越过谢观南的肩头,看向城楼下的街市,“我或许比你更懦弱,因为我连去求证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