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熠和谢观南这个回笼觉直接睡过了一整个上午,直到接近晌午才因为缺了两顿正经的餐食而饿得再次醒过来,与空空如也的肠胃相反的是,两人的精神都格外饱满,正如季熠所说,这一晚上外加一个上午的好觉,仿佛能弥补他两个多月糟糕睡眠所流失的精气神,就连这淅淅沥沥始终不肯停的雨也没能让他的头疼再发作。 套上了和谢观南同款的衣裳打算去厨房弄点什么吃的,一推门就看到小厨房的烟囱正冒着一股白烟,季熠眯眼笑了笑、回头对谢观南说:“看来不用我忙活了,醒得早不如醒得巧,大概是苗姑过来了。” 季熠虽然没有特意吩咐通知山上他要回来,但这种事佟追和柳慈自然早就替他打点好了,只是前一晚他和谢观南一直粘在一块儿、所在的那方寸之间满是闲人勿近的氛围,做下属的自然也要识趣不能靠太近,但一早去把苗姑接下山的脑子他们还是有的。 “苗大和苗二过了节就要去陇右军报到了吧?”谢观南也走到门口,看看屋外还是有些蒙蒙细雨,于是转身去拿了把伞,打算和季熠一起去厨房看看有无可以帮忙的地方,“是你帮着说服苗姑的吗?” “苗姑从戎州回来后自己改变主意的,其实她一直都是极明事理的人,前两年毕竟苗二才刚成年,她不舍得也很正常。这次在僰道县的经历似乎对她触动很大,那种时候医者和军人的立场都是一样的。”季熠个子高些,所以他很自然地把雨伞接了过去,“苗家兄弟的阿爷也曾是陇右军中人,因伤卸甲归田,所以他俩才总想去军中感受一下他们阿爷经历过的生活。” 如果不是在战场上受伤,或许苗家兄弟的亲生父亲不会那么早亡故,但若不是因为在父亲去世之后他们的阿娘紧跟着疾病缠身,他们也不会与苗姑结缘、继而成为亲人。所以这便是世事无常,绝大多数的人和大部分的事,都不可能在开头就猜到结尾。 “可能我们家是经商的,所以我没法感同身受。自记事起,我阿娘和阿爷总是一起做事一起忙碌的。我对阿爷也很尊重,但并不会有超过对阿娘的那种崇拜。”谢观南顾惜身上的新衣,不想才换上就淋湿,走出房门后紧紧靠在季熠身边,脚步也放得很慢,他想到昨日苗家兄弟的表情,顺口道,“我阿爷去世早,家中一直是阿娘做主,若再算上我阿姐她们,我家可算是女系家族了,大概别的家庭中做儿子的,大多会以父亲作为榜样吧?” 话说出口了,谢观南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戳到了季熠的痛处,所以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季熠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反应,但也没有接茬,只是轻轻揽了一下谢观南的肩,确保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伞下。 正屋到厨房没有多远,三两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到了离厨房只剩几步的距离,从窗口看到了苗姑在灶前利落的身影,案上果然也已经摆上了几盘漂亮的菜,看来她一个人已经在这里忙碌了一阵。 “苗姑!”谢观南不等季熠收完伞就撇开了他直接冲了出去,一个大跨步跃入厨房,活泼得仿佛刚散了私塾课堂的学生,笑意挂满了整张脸,声音里都透着点兴奋劲儿,“过节好,苗大苗二给我的粽子我和季熠分了,很好吃。” 苗姑看到一前一后钻进厨房的两个高大身影,笑盈盈擦了擦手迎上来,先是上下打量谢观南,又稍带看了一眼后面的季熠,然后才是无奈又带着点心疼地埋怨:“就说你们俩不在庄子上住不行吧?不好好吃饭都瘦了。” 戎州疫情解封之后,苗姑其实是比大队人马要晚了些日子才回来的,她跟着汇集到僰道县的其他医者,和太医署的一队人,从重症抢救到轻症治疗,坚持守着等全部感染者都病愈、所有隔离区都撤了封禁后才结束了在那边的事。 云遮县因为冯肆大量采买驰援所需的药材,其实是比其他地方更早一些了解到疫情的,知道苗娘子身先士卒去了最危险的地方,整个云遮县都仿佛与有荣焉,更何况苗娘子在本地素有美名,这次消息传来百姓自然而然将她颂扬成了女英雄。后来秦孝贤特地让人以县衙名义给苗姑颁发了一笔赏银,以表彰她在疫情中做出的贡献。 本来于公于私谢观南都该是去送赏银的最佳人选,但他那时还没想好该怎样面对和季熠有关的人,所以托辞避开了这个差事。可今日他再见到苗姑,听到她这些熟悉的念叨,就感觉好像他们之间没有过这两个多月的间隔似的,无论是季熠还是他身旁的任何人,都早已经完全融于谢观南的生活,轻易剥离不开的。 谢观南难得地笑出了一种没心没肺的肆意感,说苗姑这口吻几乎跟他阿娘一般无二,难道每个阿娘都觉得只要没在家吃自己做的饭菜,孩子就一定会瘦? “那可不是当然的么?在家千顿都是饱的,在外一餐都是饥的。”苗姑又多看了几眼,发现他俩身上的衣衫都是簇新的,便一人给他们手里塞了一盘菜,“你俩端过去先吃着吧,我就剩个汤还差点火候,这里地方小、腾挪不开,多了你们两个大高个子让我碍手碍脚的。” 才过来就又要被赶走,谢观南觉得这有些不体面,所以跟苗姑讨价还价,非要她留下来一起吃饭,逼得苗姑答应了才肯和季熠离开厨房。 “苗大和苗二过几天就要走了,所以你想陪苗姑说说话,让她开心些,是吧?”趁谢观南去桌上摆盘的时候,季熠收了伞去柜子里拿出一小坛雄黄酒来,这本是他预备了昨晚喝的,只是他们昨晚完全顾不上吃喝。他刚刚甚至还递了眼神给苗姑,让她答应留下来,因为季熠还从没见过这样故意流露出孩子气一面的谢观南 ,他觉得新鲜有趣,几乎有些妒忌,“怎么你在苗姑面前,能可爱成这样?” 谢观南总说他不太擅长和女性打交道,就算是熟识的人,都很少会展现出特别的热情,但他又格外招人喜欢,尤其是年长的女性。谁对他好,他总是记在心里的,一有机会也希望能回报一二,所以季熠并不意外他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苗姑的情感。苗姑对两个儿子的关爱,多半让谢观南想起了他自己的阿娘,只是谢母远在京城,他便想着将这份情感在苗姑身上寄托些许吧。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而谢观南只是希望做些什么能看到她们的笑容罢了。 “吃过这顿饭,你就让苗姑回山顶去吧,后面我们也别让她过来做饭了。”谢观南想尽量让苗姑母子能抓紧这几天多多相处,不要为了他们费那些时间,“你说呢?” 季熠不仅欣然答应,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别的信息:“你不着急回衙门?” 端午假期不长,季熠这次从外面回来路过栖霞镇没敢直接去找人,但若是到山上还等不到谢观南,他节后势必会再去镇上的。衙门没有长假,那自然只有他这个闲人去陪他的小捕快了。可听谢观南之意,他居然是打算要在这里暂住的,这实在有些令他惊喜。 “我和秦县令请过假出来的。”谢观南微微垂下眼,他此刻觉得自己这个假更名不正言不顺了,但人都在这里了,说什么都好像有些矫情,他唯一觉得遗憾的大约就是原本他确实想去皎州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帮上都护府的忙,但如今看来,仅有的这个正经理由也站不住了。 一餐饭吃得堪称和乐融融。起初谢观南还担心他和苗姑有些日子没见,不知道聊些什么合适,没想到一说起僰道县,双方都立刻发现了能说的话题简直多不胜数。仔细想来,他们虽然是一道去的那里,但也几乎没有在那整个过程中有过多少交流。在路上是忙着赶路和处理中途遇到的事情,到了目的地后很快苗姑又进了隔离区,他们在那段时间里的所见所闻其实也差异挺大的。隔离区内外简直两重天地,如今再叙竟已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苗姑跟他们细细描绘了她在隔离区里经历的大事小情,这些事连季熠也是头一次听。医者和士兵的能力是不同的,但在保护和拯救他人的时候所以付出的勇气是相同的。所以谢观南立刻就明白了为何苗姑这次之后愿意放手让苗家兄弟去从军的心情。 “我之前以为从军的无非两种人,一是为功名,想要一展抱负的,二是为生计,谋求一份差事的,但苗大和苗二好像哪一种都不像。”吃完饭没多久雨也停了,季熠和谢观南就一起送苗姑出门上山,走回头路的时候,他俩选了一条小路随意地散步,不关心多久能走回去,就像从前他们在林中随随便便能逛完一天那样漫不经心地走着。谢观南顺着苗姑母子的事儿跟季熠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边走边聊。 “他们想当兵跟你想做捕快的理由差不多,不是么?”季熠的脚步不疾不缓,堪堪就领先半步而已,在西雷山走谢观南不熟悉的小路时他总是这样,一边引路一边挡开时不时伸出来的树木枝桠,“逐渐用募兵取代府兵制,像苗大苗二这样的人可能会越来越多的。” 为将为帅的毕竟是少数,而且多由世家子弟出,白身自然也有靠军功晋升的,但这样的人才势必是凤毛麟角。当兵不奢求功名,也不仅仅为了温饱,还可以有别的原因,这样的事情在从前那种动荡的年代是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是现在有了这种可能。 “这么说来,我阿娘确实提过,从前跟我家有往来的成衣铺也接过布甲的单子,当时还是府兵制,所以也会有百姓来买。”在本朝前期自发前去投军的百姓,是可以自己准备盔甲武器等装备的,不过谢观南皱了皱眉,“但京畿地区最先改为募兵制,这样的买卖就渐渐没有了。” “这么说来,确实让咱阿娘少了条财路,真对不住。”季熠学着谢观南的词儿和语调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但随后他很快收敛起玩笑的神情,“逐步取消折冲府其实也是希望减少对百姓的压力,我朝幅员辽阔,若为了征召府兵让百姓远离家乡,在服役的路途上折损人力物力,不失为一种浪费。” 府兵制的实质几乎就是全民皆兵,朝廷会给自发入伍的士兵比较优厚的待遇以及赋税上的减免,所以百姓从军的意愿是很高的,自行购买装备也就屡见不鲜了。这样征兵的弊端是征集的士兵素质良莠不齐,在管理上的难度会很高,像陇右军这样战力卓绝又忠心不二的军团是天时地利人和齐聚的前提下才可能出现的战时特例,大部分的府兵无法达到那种优秀的程度。 募兵制对征兵数量的需求大幅降低,但招募的士兵在遴选时就有一定的标准,对年龄、体格甚至头脑都有要求,所征召的士兵都是真正能上战场的战士,再由朝廷统一发放装备,统一的训练和管理,虽然数量上减少了,但实际的战斗能力是更有保证了。 “你的意思是,就算如今陇右军的兵权还在老师手中,但府兵制终将消失,对不对?”其实谢观南并非不明白一代君王一朝臣的道理,而且改制的好处也是十分明显的,推行募兵制的先决条件是平衡税收,因为只有当老百姓参军不再是为了避税,才不会有各地老弱病残入伍的事发生,这事其实从先帝在时可能就已经在做各种准备了。 “府兵制的消失是不可避免的,未来陇右军也会消失,但这不是因为二郎想要瓦解陇右军或剥夺老师的力量,是因为陇右军其实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而以今时今日我们的国力和方略,也不会再出现第二代陇右军了。”季熠在转到下坡路的时候向后伸出手去,等到谢观南过来牵起他才继续往前的步伐,“陇右军是动荡战乱的年代、在一个个战场上厮杀血战幸存下来的军团,它是不可复制的。” 而一个强盛的帝国,需要的是另一种类型的守护力量、一套完整可控的权力与管理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