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季熠和谢观南再一次有机会单独相处,已经是快到半夜的时候了。 他们从州衙回到官驿之后,佟追继续把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汇总后的情况跟季熠禀报。这一次就不再是只探问市井坊间百姓和衙门最近的事儿,而是去到各家医馆药铺仔细询问相关的一些事。 事实证明他们兵分两路,一路直去州衙,一路依然暗访是正确的,因为乐衍没有给出的答案,陇右军的人自己摸出了个大概。 又在厢房里说了好久的话,直到苗姑端来汤药催他们去睡了才打住,然而还没等沾到床边,谢观南想起来他们原本还打算在通义县采买药材等物资带着点去戎州的,现在眉州这个状态,采买支援戎州的事得暂时搁置,所以他们跟官驿说好了要雇用的马车、挑夫、驭手等等也得先退了。谢观南说不好拖到明天出发前再说,还是要立刻去跟驿长知会一声,只是不想等他再回到房间,季熠却不见了人影。 “你什么时候添的毛病,怎么一声不吭就往房顶上窜?”谢观南拿了件大氅,转了一圈最后到官驿的屋顶上找到了一个人坐着吹风的季熠,知道他这一晚都不痛快,所以把大氅塞过去后,就只是安静地坐在边上。 “睡不着,我怕房里灯亮着,又把苗姑招来,索性上来透透气。”季熠说着把自己手上的银壶递给谢观南,里面装着他们都喜欢的果酒,只是这两日忙着赶路,晚上也总是倒头就睡,所以并没有机会喝,“这几天苗姑盯我喝药的样子,又让我想起过去她灌我药的情形了。” 谢观南抓过银壶就老实不客气地对嘴大喝了几口,继而轻笑了一声,他还记得苗姑跟他说过,季熠小时候怕喝药但是又好面子,不肯让人看出来,所以总是假装不在乎地喝得很痛快,然后悄悄躲起来猛喝水,等长大些主意也大了,就学会强撑着不让人看出他哪里不舒服。季熠的矫情总是和骄傲如影随形,他会藏起自己的软弱,且认真努力不让这些妨碍到别人。 “这里倒是清静。”谢观南留意过,他们从州衙回来的时候,傩礼的最后部分也已经结束,街上除了陆陆续续往家走的百姓,并没有什么其他热闹之处,同样是治所所在,通义县这边的夜晚比栖霞镇安静得多,何况现在都已经快子时了。谢观南这时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么尽快把这位王爷哄下去歇息,他们可不剩几个时辰能睡了,“我们明天能到僰道县吗?” “一早出发,下午可到。”季熠接过谢观南递回来的银壶又喝了一口,晃了晃壶底的余量,发现刚刚谢观南不声不响地竟喝掉了不少,肯定是不希望他多喝,所以才只留了这点福根给他,可别说这一壶了,就算是再多几坛,他也喝不到能忘了今晚这些糟心事的程度,“到了那里,恐怕我们就没有闲情逸致这样悠哉地喝酒了。” 谢观南可看不出季熠有半分的所谓闲情逸致,瞥了他一眼,也不戳穿他。不过被季熠说的,谢观南也有些别样的情绪涌起来。出发前是紧张的,因为不知道会面对什么,也不知道一路上会看到听到什么,但真的踏上了这条去戎州的路后,好像反而越走越坚定了。 “我又不是特地跑到戎州去喝酒的。”谢观南哈出了一口酒气,果酒返到口中的味道是甜的,但入喉是微酸,香气是果味的,只有后劲起来时才会让人认识到,那确实是酒。京城也有这种西域带过来的果酒,但谢观南彼时并不爱喝,到了这里才被季熠带着喜欢上了这口,“每个地方风物不同,这葡萄酒就不是每个人都爱喝的。流外官大约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的,苦读寒窗好不容易有了功名,又要天南海北游走四方,到底不如待在一处来得安稳。” 谢观南说的是乐衍,此人虽不是豪门世家,但也是京畿人氏,宗族亲人俱在那边,他为官也一直没到过太远的地方,最远不过到关中,猛然间被外放到西南这样的边陲之地,心里落差是很大的。当然这并不是他渎职的理由,谢观南只是觉得季熠不必因为这一个官如此,就在自己心上放下太多负担,毕竟纵然有犯错的乐衍,不还有挺机灵的沈谦宥吗? “既然明日下午就能到……把采买的时间省下了,能早点到达你也好安心。” 季熠虽然没有提过,但他希望早一点到戎州的心思,所有人应该都看出来了,所以谢观南这样说,季熠也没有否认。 “这里好黑啊。”季熠突然挪了一下,凑到谢观南身边又贴近了些,把大氅披到了两人的肩头,“云遮还热闹些,西南很多州县到了夜晚都还是太安静也太暗了。” 京城因为推迟宵禁而营业至深夜的市集商铺有很多,皇城一圈又有彻夜不熄的灯火,就算是坊市也总比其他地方要多出数倍,所以帝京的百姓就连作息都和别地是不一样的。 可他们的疆域那么辽阔,岂能每一个地方都如帝京一样繁华热闹,西南自是比不得京城,可睿王不是在这里吗?他这个皇子不也在这里那么多年吗?两个王爷都待得住的地方,怎么乐衍就待不得?若非他心中一直对西南这边有偏见,也不会在日常里那般轻蔑看待本地风俗,那今日可能也就不是这样的情势,季熠恼的是这一点。 “昨儿才下了雨,今天月亮不够亮罢了。”谢观南随口淡淡说了句,“不过只要不下雨就行。” “可是明天多半还是有雨。”季熠伸手指了指月亮,确实就如谢观南所说,月光今晚很暗淡,月亮边缘一圈都是模模糊糊的,“础润月晕,不知是什么兆头。” “你才讲过乐刺史空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原来是只许王爷放火,不许刺史点灯?怎么还做起这对月兴叹的蠢事了?”谢观南这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拿季熠骂乐衍的话去伺候他,“通义县现在的情况,怎么不算是乐观的呢?我看这就是个好兆头。” 就这个通义县而言,目前尚未有听说类似得疫病的百姓出现。佟追的人去过的医馆、药铺俱是如此回答,这两日并无特别的病人。不过通义县虽然是眉州治所所在地,人口却算不上是眉州最多的,所以县内的医馆和药铺数量都不多,光是医馆得到的信息未必全面,哪怕此地确实尚无病例也不能说明什么。 季熠对乐衍已经失去了信任,如果不是他必须赶去戎州,他一定会选择亲自在眉州坐镇,只是一想到眉州还必须在乐衍的手里去进行对抗这场疫病的事,季熠心里就一百二十个不满意。 “你当时就骂了他一盏茶不到的工夫,我都震惊了。”谢观南把腿伸直抻了抻,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瓦,连忙又收了回来盘腿坐好,屏息凝神了片刻,确定没有惊扰到屋顶下的什么人,才转头看了一眼季熠,笑道,“我以为你少说得教训他半个时辰,可见我还是低估了齐王殿下的涵养。” 只要被夸了就会开心,季熠的顺毛规律已经被谢观南拿捏住了,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适时撸一把,而季熠也知道见好就收,这样他们都得到了想要的,就是皆大欢喜。 “我骂足他十二个时辰,也不会有什么用,不如直截了当布置他事情去做。乐衍虽然糊涂迂腐,至少还听话,眼下就算是算盘珠子一样的人,也只能用他不是么?”季熠歪着头靠在谢观南肩上,“你也不必逗我哄我,我知道不可能所有的官吏都是聪明勤勉的,五根手指还长短不一呢,所以我没有那么生气,只是……有些着急。” 谢观南本身不是个慢性子的人,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在这件事上比季熠耐得住些,无非是两个原因。一则他是捕快,日常接触到的就是州县衙门里的这些官,比较熟悉他们做事的习惯和做官的调性的;二则就是,他得承认,无论他多喜欢悦知风,到底在情感的厚度上是不能同季熠比的,所以他的焦虑程度也一定是低于季熠的。 “老师会没事的。”这样苍白的宽慰可能是没什么用的,但谢观南只能这样说,他侧过头,用脸颊碰了碰季熠的幞巾,“所以你要不要跟我下去早点休息?明天还有路要赶的。” “观南。”季熠坐直了身子,大氅从两人肩上滑了下去,他随手捞起来抱在怀中,眼神突然无比认真,“我知道为何我这两天心浮气躁了。” “嗯?”谢观南挑了挑眉,不明所以。 “你亲我一下。”季熠说完这半句,他的手从那厚厚的大氅布料下伸了过去,抓住谢观南的手,就像是怕自己那句突兀的话把人直接赶跑了似的,“这两人身边都是人,你都没亲过我。” 谢观南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刚才是怎么想的?居然花那么多时间和心思来哄这位王爷。 这个季熠根本就不需要人哄,或者说,谢观南出现在屋顶的那一瞬间,季熠就已经把自己哄好了。他心大着呢!以后谢观南知道了,有事也不用多余费力走什么晓之以理的流程,直接上手就行了。季熠适合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谢观南悟了。 “亲一下就够了吗?”谢观南抬手捏住了季熠的下巴,笑看着眼前这张眉目耳朵鼻子嘴、没一处他不喜欢的俊脸,亲一下有什么不愿意的,这说到底,是给谁的奖励呢? “那就两下,你亲我一下,我还你一下。” 季熠很快从谢观南凑过来的唇舌上尝到了方才他没喝到的那小半壶葡萄酒的味道,然后他确信,就算是同一个壶里的酒,谢观南嘴里这部分,也更香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