阋墙 谢观南从纪府风风火火赶回县衙,随即一路飞奔进后堂找人,不等他走到三堂,便在天井里见到了季熠和苗姑从后面走出来。 县衙的三堂后面除了县令秦孝贤那一家子也就剩个后花园了,季熠跟苗姑在那儿见谁,谢观南拿小拇指都能想到。不过他此刻真没闲工夫管这人为何没听他的话回家去而是逗留在县衙,只是急忙叫了苗姑跟他走。 “这是怎么了?”苗姑被拽着边走边问,“你不是去纪府传人的么?” “纪家两兄弟打架不假。”苗姑和季熠都是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所以谢观南简明扼要地概括了重点,“纪响只有些许皮外伤,纪鸣却伤得很重,我见到时人都晕厥了,抬上马车的时候虽然醒了,但吐了口血,也不知是否受了内伤。” 为了争取时间,谢观南是打头阵骑快马回来的,其他捕快守着纪响与纪鸣用了纪家的马车跟在后面,他先一步回来就是为了让苗姑提前做好替纪鸣治疗的准备。 “那可不妙。”苗姑闻言也紧张起来,“若是伤到了脏器,你真不应该贸然移动把他抬来。” “我也知道,但我若不强行带他离开纪府,他那老子不知道几时才有功夫替他找大夫呢!”白氏故意在他去时趁着人多出来求救,属实是无奈之举,谢观南说到这里就不免气急,“总之苗姑你先尽力救治,我还要到三堂去和县尊回禀今日纪府的事,若纪鸣有什么要紧,速来后面告知我们。” “观南。”走到了厢房门口,季熠还是喊住了谢观南,“纪鸣若真是被纪响打成重伤,则纪响至少已触不睦,甚或恶逆,按律可拘。” 谢观南被他叫住时本有一丝不耐,听到这话却脸色一变,扭头仔细看了季熠一眼。“不睦”、“恶逆”皆是十恶不赦之罪,别说纪松岭只是个乡绅,就算是门阀贵族子弟,也一样是可以拘的。 先不论纪响与周楚绪一案有多少牵扯,光说纪鸣被打至重伤,把纪响留在县衙也不成问题,人扣下来就能慢慢审了,季熠是这个意思。 谢观南自然知道季熠如此提醒是为了减轻他的焦虑,这么一想,今日他看到的罗氏与纪响,都是一张好看的皮囊底下裹着凉薄恶毒的内胆,再漂亮的壳子,一旦知道了里面是怎样不堪的东西,也会令人心生厌恶。 如此再看季熠,谢观南也不得不承人,能长得这样赏心悦目,平日里也只是比别人多些心眼,好像真算不上什么缺点。 不过谢观南和季熠都没料到的是,纪鸣的伤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严重,他上马车时吐的那口血其实是他被打掉了一颗牙导致的出血,并非内伤,当然纪鸣伤势可控总是件好事。 第二个变数则是紧跟着谢观南的脚步,纪松岭也赶到了县衙,彼时秦县令刚坐到二堂准备问纪响话,纪松岭便抢着说其实纪鸣的伤不是和纪响互殴造成,是他动了家法所致。这位家主明明白白是为了替长子脱罪而来,只是他来这么一出,让秦县令属实有些尴尬。 本朝将不睦与恶逆归于十恶,本就是以孝入刑,纪松岭以父亲身份替长子开脱,以家法为由,把两兄弟打的这架生生又拖回了“家事”范畴,秦县令就不好拿纪鸣身上的伤去问纪响的罪了。 “纪家主下手也是过于重了。”秦孝贤还是给了纪松岭几分薄面的,也幸亏他是在二堂问话,并没有去前面正式升堂,不然更不好收拾这场面,“苗娘子方才看了,你家二郎幸亏是年轻、筋骨底子好,不然你这顿鞭子,他至少大半个月下不了床。” 纪响与纪鸣两人脸上身上都有挂彩,若单说表面,纪响的脸看起来还更惨一些,但纪鸣背后几十道鞭痕条条都见血,纪家祖上留下的这道家法固然狠辣,下手的纪松岭也是根本没留力道,看着是不把这儿子打趴下不罢休似的。 谢观南知道纪鸣身上是鞭伤后,不等纪松岭出现,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这才回想起来今日初见纪松岭,他那发抖的手和一脸的汗,之前还道他是见着官差紧张的,原来是刚狠狠抽了纪鸣鞭子,活活打累了自己。 “是是,县尊教训的是。”原本被县令让了座的纪松岭又站起来躬身施礼,显得格外谨慎和谦卑,“兄弟阋墙,家门不幸,我实在是被两个小畜生气到了。” 纪松岭话里话外都说是两个儿子的错,但实际上的情况,谢观南在纪家就看得很清楚了,眼下堂上,纪响站着,而纪鸣在隔壁厢房趴着,这个做阿爷的明明就是拉偏架,现在却还要演什么痛心疾首的严父,做戏也做得太明目张胆了。 “纪家主消消气,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秦孝贤今日穿的是一身墨绿澜袍而非官服,所以显得他似乎更平易近人了一些,“既然这事让本官遇上了,到底因为什么,你说于我听听,本官也好替家主开导他们两句。” 谢观南心里偷笑了一声,秦孝贤这个县令,平日里给大部分人的印象,总是乐呵呵像是尊没有脾气的弥勒佛,所以当他微笑起来,配合他那慈眉善目的长相,是很容易给人一种他非常好说话,甚至可以糊弄的错觉。 之所以说那是错觉,是因为谢观南知道秦孝贤这人外圆内方,心里是有主意的。谢观南见过的大官小官也不算少,秦孝贤是他不讨厌的那种类型,这类的官才能或许平平,也做不出惊天伟业,但至少不贪、不懒,也不蠢。 “家丑,家丑。”纪松岭跟秦县令回话虽然恭敬,但本质还是和之前面对谢观南时一个套路,牵三怪四,就是想蒙混过去,“两个不上台面的东西,何必污了县尊的耳。” “我是一县父母官,本就有教化一方百姓的职责。”秦孝贤眯了眯眼,顺着纪松岭的话问,“若是如家主所说,他们是兄弟闹别扭,在本官看来也该是要各打五十大板的,可纪家主只打了二郎,看来道理是在大郎那边了?” “这……” 县令到底和捕快不同,纪松岭想继续遮掩,也得重新想好更稳妥的说辞,只是看他的表情,一时是想不出来了。 秦孝贤于是问站在那里一直看着自己阿爷的纪响:“纪家大郎,不如你自己说?” 纪响本来生得剑眉星目,是难得的好相貌,就连谢观南都曾称赞过,但今日被纪鸣打得眼角、鼻子、嘴角和颧骨都肿了起来,一点平日的俊朗都看不出,反而显得有些猥琐可笑。他本就是不甘不愿被带来的,此时想开口又牵动嘴角,疼得龇牙咧嘴:“我不过是……” “你这混账东西,还嫌不够丢人吗?”不等纪响说完半句,纪松岭先开口打断他。 秦孝贤露出些微不悦的神色,沉下了声音:“纪家主是忘了,本官这里是县衙,今日谢捕头是拿了我的手令,带纪响回来问话的了吗?本官若不问他们兄弟打架的事,那便要问周楚绪一案的事了。” 问打架的事,纪松岭是家主,他家法动就动了,硬要说是家事,毕竟只要纪鸣不告,县令也不好责问,但若问的是周楚绪案,那便是公案,任何人都不得搅扰,秦孝贤这句话也可说是给了纪松岭最后的体面与警告了。 就算秦孝贤是只笑面虎,他也依然是官,哪怕纪松岭富可敌国,他毕竟是民,所以秦孝贤把笑容收起来后,纪松岭便知道事情已经不在他可控的范围内了。 一时间堂上再没了声音,纪松岭和纪响父子都不敢再轻易开口。 秦孝贤也没有立刻追问下去,而是抬眼看了看谢观南:“纪鸣人可还清醒着么?” “意识清醒,只是有些虚弱。”谢观南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说实话他来云遮之后,正经看这位县令露出今日这种神情还是第一次,他也不免有些好奇,这位平日里猫一样人畜无害的县令会怎样断案,“县尊是想唤他过来问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