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 “有了这两块祈愿牌,明日秦县令应该就能正式提纪响来问话了。”忙了半日但没白忙,谢观南心里还是高兴的。他和季熠不但找到了牌子,而且找到了两块,一块是周楚绪挂的,另一块是纪响的。 有了这两块牌子作为物证,再加上周府丫鬟的证词,把纪响作为重要关系人找来正式问询也就名正言顺了。 “我原本以为该是周楚绪求姻缘……”周楚绪那块牌子是谢观南找到的,而挂在高一些位置那块是季熠找到的,他意外的是,原来这两个人中,求姻缘的那个人居然是纪响。 “不不,你说得不准确。”谢观南摇摇头,“若是女子把自己和情郎的名字写在一起,我相信是真的祈求姻缘美满,但纪响写这牌子可未必真是求姻缘。” 季熠看了一眼他们放在桌上的牌子。 潭水寺提供给香客的祈愿牌本身没有字,只是用樟木做成了统一形式的巴掌大薄木片,寺中会提供笔墨和工具,或写或刻,让香客自己在上面写字。 周楚绪的牌子上,写的是“愿家宅平安,家人康健·信女周楚绪”。而纪响的牌子上写的,是“我以年华做笔,许你欢颜一世,纪响·周楚绪”。 谢观南虽然不是鉴定笔迹的行家,但他和季熠都曾看过周楚绪的字迹,多半错不了,而纪响那块则还需要让衙门的师爷再比对确认一下,才能作为呈堂证供。 “这东西也没有作伪的必要和价值,应该没问题。”谢观南并不担心这些,“但即便证明了他们的关系,还要找别的旁证才能确定周楚绪的死到底和他有无直接联系。” 可无论如何多了一条可追查的线索是肯定的。只是证人、证言、证物都必须再详实一些才能找出凶手行凶的动机和方式,这是断案必不可缺的。 “若是旁人看了,多半还要说这纪响是个多情郎君吧?” 谢观南饿过头了,不着急往嘴里塞吃的,反而是喝汤让他觉得更舒服,放下汤碗又夹了块鱼肉,小心挑着刺。 “毕竟是他们两情相悦时写下的祈愿。”季熠也没有吃很多,陪着一起喝了大半碗汤,就几乎不动筷了,“话是好话,写的人未必诚心罢了。” 谢观南还是摇头:“纪响根本不知道周楚绪到底想要什么,即使是好话,他写来也变成了坏的。” “我猜他写这个,就是为了让周楚绪看到吧。” 他俩在菩提榕下几乎是同时看到这两张牌子的,只是位置一上一下,说明写和挂牌子的时候周楚绪和纪响站的位置也应当和今日他俩的站位差不多,当然是能看到对方所写内容的。 “所以他不但坏,而且还蠢。”谢观南嗤之以鼻,“人姑娘跟他来约会,祈愿都不写跟他有关的事,而是求家宅安宁,说明周楚绪更看重的是家和家人,他个臭小子还没成为人家心目中的家人呢,心里都没点数,献的哪门子殷勤。” 季熠可还记得有人说过那纪响是一表人才的,听到他如今已经沦落成谢观南口中的臭小子,眼神里都是笑意:“年华做笔,许你欢颜……他这口吻,是认为周楚绪将来的一世欢颜还得是依靠他来给予的东西。” 纪响的这点格局,确实配不上周楚绪,但这一点他们这两个外人都能从两块牌子窥知一二,周楚绪如此聪慧,难道察觉不出么? “应该是察觉出了的,不然也不会同意改选纪鸣做赘婿吧?”谢观南最后扒拉了几口饭,还是放下了筷子,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明日回衙门看看别的弟兄有没有找到其他线索,总之先提了纪响来审审再说吧。” 季熠算了算日子:“明日该是周楚绪大殓了吧?” 尸检结果已经足够详细,周震声也就接了周楚绪的遗体回家停灵,三日已过,自然到了大殓的日子。 本地的习俗,儿女若走在父母之前视为不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白事是不宜办得过分隆重的,但周震声爱女心切,不会舍得让周楚绪走得不体面,所以周府应该还是会按照正常的规格办丧礼。 “对,小殓的事儿还是让苗姑帮忙做的。”谢观南又打了个哈欠,他使劲闭了一下眼,又强打起些精神,“这么一说,明日我横竖也要去周府,你跟我一起去送送周楚绪吧。” “嗯,慧觉说这边的规矩一般要做法事也在落葬以后,如果有这个需要他到时会来,明日就让我代他先去送个行,我本就打算去的。” 季熠和谢观南是案发就在现场的,该说不说他俩还真算是和周楚绪有缘的两个人,如今再加上慧觉这一笔,他们于情于理都是该去送那姑娘最后一程的。 谢观南懒懒地看了眼季熠,有些像是要阻止困意似的在找新话题:“你对慧觉大师……感觉和苗姑他们不太一样,你们认识得更久吗?” 季熠有些意外,谢观南和慧觉不过才初次见面,所谈还是案子的内容居多,就能发现他与慧觉更熟一些,果然不愧是做捕快的人,是观察入微也好,是直觉也罢,都准确得惊人。 “我其实应该叫他表兄的,我们祖上有亲,他是我阿娘那边旁系的姑表亲,只是上几代又疏远了,到我这里便不按族亲论了。表姨父他们到了帝京后跟着我阿爷做事,他们不以族亲自居,所以称我为少主人。”往上数几代的族亲,盘根错节的本来就难以理清,季熠也不说出来绕谢观南的脑子了,“慧觉跟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阿爷送我来时,他的阿爷也把他送了来。” 谢观南蹙了下眉,对这件事很不认同,十岁的季熠被送来已经很不应该,再搭上一个十四五岁的慧觉更没道理:“这种事也是该学的么?” “那倒不是。”季熠笑道,“我那表姨两夫妇都是很好的人,他们自然舍不得儿子,但也心疼我,觉得我当时太小了,身边也没个能说话的人,慧觉那时又正是少年气盛的岁数,他自己要跟来,表姨夫妇没怎么拦就是。” 以慧觉的性情来看,谢观南倒是能想象出当年他气盛的样子:“那其实也好,至少有个人陪陪你。” 季熠瞥了眼谢观南,才刚觉得是没道理的事,一说慧觉是自己来的,又觉得有个人陪他挺好,谢观南的主张原来也是能变通的,至少在他的事情上是这样。 “他不过是找个借口离开我表姨夫妇的管教,到了西南根本没有安生多久,就到处游学去了。”季熠说着笑骂了一句,“若不是因为他来去匆匆经常翻墙进我的住所,我身边守着我的人也不会那么多,活脱一个害人精。” “啊?!”谢观南虽然对慧觉很有好感,但听到这里也不免咋舌了一声。 “他因为游学见识广博,比在家读万卷书学得更好,所以才能考中解元,我虽身不能往,但他总与我说些各处的见闻,听着也就和亲见了似的,所以他在的时候确实我也开心些的。”季熠这次说到年少往事,声音里都透着一点暖意,“我那时以为他总是要回去的,他的世界不会仅限于西南这一角。” “对啊,他又怎会出了家呢?”谢观南和慧觉是初识,所以在潭水寺也不好问对方这些,“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季熠看谢观南的脸色就知道他往哪个方面去想了,所以赶紧先否定了,然后他停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怎么措辞,直到对方抬眼催促了,才说,“慧觉喜欢上了一个人,他出家找的不是退路,而是进路。” 谢观南没听懂,一般僧人除了自小出家的,当然也有为了学习佛法、自悟而选择皈依,半路出家更多都是有些俗世变故的,他以往只听说有人或为悲欢离合,或为情所困,所以在青灯古佛前了去残生,但慧觉这样的,就没听过了。 可是季熠说到这里就把话题搁下了,把两人才动了没多少的饭菜都盖上,用过的碗筷也拿去了厨房,回屋的时候见谢观南困得都快瘫在桌边了,过去推了推他的胳膊,“困了就早些去睡吧。” 这晚本来季熠想假装自己识趣又有风度,所以自觉地走回了那张小胡床,结果被谢观南一把拖回来依旧扔到大床上。 躺到了床上熄了灯,季熠一时全无睡意,但也不敢翻来覆去打扰到身边的谢观南,于是便绷着身体规规矩矩平躺着,喘气都尽量小声。 季熠别无他事,就稍稍侧过脸来看着谢观南,借着窗户透进来的一些月光,依稀能看清楚身边人的侧影轮廓,他便用视线描摹着,额头,眉弓,鼻梁,嘴唇,下巴……他从小见多了美人,所以容貌对他而言意义不大,他看人更多是凭借一些感觉,这可能也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让他可以在任何环境中,轻易把握住身边人的情绪。 但是谢观南不一样,季熠时常是把握不住他的情绪的,但季熠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体验。 “观南?”过了一会,看对方的气息似乎变得规律起来,季熠轻声叫他。 谢观南没有回应,像是已经进入了浅眠。 知道了他的心思还让他同床而眠,谢观南到底是没把他的心思当真,还是对他太放心了?季熠甚至开始在心里复盘今日他们俩所有的对话来寻找谢观南这个反应的缘由,他第一次因为一件事没有推演出最坏的结果就直接行动,所以现在反而有了些后知后觉的不安。 尚未入冬,西南四季都比其他地方暖得多,他俩又都是火力壮的年轻人,所以至今也只需要盖一层被,手还放在被子外面。季熠伸出手朝谢观南的方向用最小的幅度一点点移动,左手的小指边缘刚触碰到对方的右手就急急收回。 谢观南好像没有察觉这种程度的小骚扰。 第二次季熠手心向上伸过去,用食指轻轻勾了一下对方的小指,正打算再接再厉去触摸边上的无名指时,被突然从上方施加的压力按住了。 谢观南抬手压住了季熠伸过去的手,指尖穿过对方指缝,按住的同时紧握了一下,稍带鼻音的声音比白天低沉了些,又仿佛带着夜晚独有的一种湿润感:“别动。” “慧觉喜欢的人,在潭水寺里。”季熠稍稍收拢自己的手指,就像以防另一只手要离开那样。 “嗯。”谢观南刚才确实愣住了,但季熠去厨房那点功夫他就把线索整合好了,因为并不难猜,“是真念吧?” 季熠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想要控制一下自己跳得有些加剧的心,他能感受到另一只手心传来的温度,嘴角扬了扬,轻声宛如自言自语道:“今年西雷山的枫叶,会红得早些吧?” 这次没有回应了,但谢观南也没有松开手,季熠觉得自己的心跳得不那么吵闹后,往身边人那侧又靠过去了些,他相信这一夜也会是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