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霜野目光如炬，望向昏暗苍穹，谢神筠的异动在此刻得到解答：“她在试探。”</p>
私铸兵甲断在俞辛鸿这里，谢神筠怎么会甘心？</p>
“周守愚死前提到章寻，这个人至关重要。”况春泉在雪幕里抽丝剥茧辨析谢神筠意图，“郡主没有找到章寻，也笃定章寻还没有落到陆庭梧手中。铁骑先至庆州，她晚了一步，便只能怀疑是我们先把人藏了起来。”</p>
“但她为什么怀疑我会把人藏起来？”沈霜野几近絮语，话音刚落他便已得出答案。</p>
沈霜野本就为私铸案而来，陆庭梧炸毁矿山，牵涉人命无数，他不会姑息。</p>
除非——</p>
况春泉口中发苦，同样猜到那唯一的可能，他嘴唇翕动，无声道：“事涉太子。”</p>
私铸兵甲的事同太子扯上了关系，那被炸毁的矿山呢？</p>
他们已过朱雀大街，暮鼓声声催人急。</p>
天边鼓声渐落，沈霜野仿佛能看见太子的车架行过东华门。</p>
储君。</p>
承天之祚，赐居东宫。太子就是正统。</p>
是了，私铸兵甲案矛头指向的是太子，如今没有拿掉陆庭梧，谢神筠一定还会有动作。</p>
皇帝已因迎驾东宫的事对太子有所不满，在这个时候太子再同矿山案扯上关系，皇帝会如何想？</p>
“谢神筠还没拿到俞辛鸿的供词。”沈霜野道，否则今日不必来试探他，“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只能从俞辛鸿那里知道了。”</p>
不管矿山案藏着什么秘密，有一点毋庸置疑。</p>
驿馆那场大火烧了半夜，谢神筠毫不遮掩她要陆庭梧死的意图。</p>
但陆庭梧不是她的目标，东宫才是。</p>
沈霜野道：“你去信给林停仙，告诉他燕州城的事沾过谢神筠的手，东西留不得了。”</p>
沈霜野低垂目光，他垂颈如鹤，凌厉孤绝，再抬眸时是说不出的狠戾：“我得赴她这场生死局。”</p>
日已近暮，昏暗苍穹低垂如天倾。</p>
沈霜野在寒风中握紧手中刀，杀意如云雪遮天盖地。</p>
谢神筠绝不能留。</p>
第14章 </p>
北衙大院前身是禁军卫所，四方高墙困着阴魂，一踏进去就冷。北军狱在最里头，为了盖住血气，院里多种花木，冬日里被雪一覆，都成了冰。</p>
今日北军狱才下了两个人，连风声也像是呜咽。</p>
谢神筠拿过俞辛鸿的供词翻了翻。</p>
俞辛鸿以制举入仕，先是在长安等缺，一等就是六年，后来放到地方，也是穷山恶水地，熬了许多年，才因为治端城水患有功，被陆仆射看中，擢入工部。</p>
当初去庆州，是谢神筠亲自点的他。</p>
屋内静下来。</p>
谢神筠坐的地方正，透过铁栅栏能看见刑房里的情形。狱中阴冷，潮湿地结了薄冰，呼出的气都带白雾，俞辛鸿衣着整齐干净，面色肃然，一眼看上去没受太多罪。</p>
他长途跋涉，才进长安便入刑狱，听说禁卫给他上枷时他很是镇定，理了衣冠才跟人走。</p>
谢神筠把他的供词搁在了桌上：“工部这些年的账目已经稽查清楚了，你贪墨的可不止是一处矿山。”</p>
“银子么，谁不爱呢。”三司会审，俞辛鸿供词里已经交代得清楚。</p>
“为着钱。”谢神筠点头，“但长安的清明二渠、八水绕城的疏浚缮造，账目都很干净。俞侍郎是河工出身，看来还没有忘本。”</p>
“延熙七年，端南水患，白骨露野，”</p>
谢神筠说到这里顿了顿，在烛光中侧眼，没让俞辛鸿看到她眼神，“俞侍郎正是那次治水有功，才被擢入工部。俞大人，你与我同到庆州，看到矿山情形时会不会想起延熙七年的端南惨状？”</p>
同久在北地的沈霜野不同，朝上三省六部的官员，都曾被谢神筠压得抬不起头来。瑶华郡主起居都在太极宫，日夜浸淫在权力场，她是皇后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p>
谢神筠端坐在他对面，火盆烧得太旺，那炭气她也一并受了，但她鬓边钗环未动，眸光隐含霜雪，垂袖蜿蜒在火光中，成了流淌的热浪。</p>
烧得俞辛鸿心神俱摧。</p>
俞辛鸿嘴唇泛白，镇静的皮忽然被剥掉了。他此生都不愿再想起那年的事。</p>
庆州跟端南一点也不像。矿山塌得太干净了，又逢大雪，把一切都粉饰了过去。但那些死掉的人没办法粉饰，俞辛鸿到庆州的第一天就做了梦，梦到雪地里伸出无数双手，拖着他下沉，沉到深不见底的黑暗里。</p>
这样的梦他做过不止一次。但梦醒之后，他还是他。</p>
俞辛鸿坐在狱里，他面上已爬了老态，望着谢神筠时就像望着他不懂事的小女儿：</p>
“郡主是贵人，没沾过泥，你同我说端南，是因为根本就没见过延熙七年的端南。水患之后是大疫，洪州府封城，死人甚至没地方烧，那才是‘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1’。”</p>
俞辛鸿看着那热浪，隐带哀叹，“延熙七年，郡主没见过端南的惨状，见过之后就会知道，能活下来的人心都硬。”</p>
“我既然做了，便想到会有这一日，供词里有我的认罪书，那些罪状，我都认。”</p>
“罪你当然得认，不急这一时半刻。”谢神筠按住供词，意味深长地说，“你供词里说，炸掉矿山不是你的意思？”</p>
“我没必要炸掉矿山，”俞辛鸿说得仔细，“我私开矿口为的是钱，最多不过一个贪腐之罪，炸掉矿山背的就是死罪了。是陆庭梧查得太急了，他发现了矿山账目的问题，等我得到消息时他已经带人去了庆州。”</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