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最初二十年,可讲的东西不怎么多。 我要是讲了,你应该也听不进去。毕竟我这种不死不灭的怪物,把你们的社会说给你听的话,应该也很难有共鸣。 我想说的,主要是一件事。 醒来第二十年的某一天,我四处晃荡到了一个村子附近。 那时我应该是想等等再接着走,不过又显得无聊,所以我就在一块田里躺下了。时间可能是中午?反正我记不清了,好像是一个春天吧? 我躺着,躺着,突然就被两个孩子叫起来了。 一个是哥哥,样子看起来很生气,破壳应该也就十一年上下的样子。“谁叫你在咱家田里躺着晒肚皮了?你也不看看你这一躺压了我们多少苗哇!”这孩子气不打一处来,跳进田里——当然不会踩着他家的苗——揪住我的领子就晃起来,“起来,起来,傻大个儿!” 我是有点迷糊,那个时候我可不知道那些什么苗,看着跟草没什么区别,对他们有什么用。我感觉它们和草一样,都不如蕨看着顺眼。只可惜你们不像我的那些猎物一样吃蕨。 “哥,你咋能……”另一个弟弟,可能比他哥小了两三岁,站在田外边怯生生地叫,“你看他个子多大,要是……” “个子大怎的?个子大就能压人家的田啦?咱家穷到这次第了,再少几斗米咋跟姓李的交租啊?”他哥嚷嚷起来。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提着这孩子站了起来。我把他吊在手上,一上一下掂量了几下,瘦的可怜。 我干这事的时候他可不乐意,拳打脚踢样样冲着我的脸上来。可惜没什么用。 “我了个老天爷,你咋滴这么硬的哟。”结果是这小子的拳头都要肿起来,龇牙咧嘴地叫起来。 “大哥,大哥,行行好,放过我哥吧,我们小孩子不懂事,打扰您睡觉……”小的那个跪下来给我磕头请罪。 “等等啊,你们说的什么田……被我弄坏了?”我问。 “老哥,你真是庄稼人?”他哥瞪大眼睛瞧我,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你这里面装的啥子哟。” “大哥,你是压坏了我们的苗。”小的那个一副无话可说的懦样。 “那好办!教我怎么种你们的田,种完一切都一笔勾销,行不行?”我提着他哥晃了晃。 然后这俩兄弟都没话说了。 …… 你还记得今早请我吃炸串吧?穿着那香肠的竹签子,对我来说跟那哥俩给我用的锄头没什么区别。我只是需要他们给我指示一下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一点也不累,就是玩。玩着玩着,我就把活干完了。 “乖乖,老哥你连点汗也没出啊?”哥大呼小叫起来。 “佩服呀!”弟是两眼放光。 “活干完了,就放我走吧,怎么样?” “着什么破急啊,来咱家吃一顿再走呗。”哥跑上来揪着我的衣服就带我走。 “可是,四哥,咱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 “小五!人帮了咱大忙,不招待一下,实诚吗?爹不老教着咱说要有良心呀,咱可不是姓李的那一号子龟孙!” 哥叫张小四,弟叫张小五,是附近村子里的孩子,家里其他的孩子早几年饿死了。这村子不大,土地也不是农民的,这里的土地属于附近一个地区的地主,姓李。我没见过他。 他们把我拉到了他们家里。 然后,我就成了村子里的一员。 他们把我留下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种笑容对我就是很有魔力。他们一笑,我就会感觉茹毛饮血的生前、暗无天日的地下长眠和二十年的漂泊,都是一场梦,只有眼前的才是真实。他们的粮食很硬,很难吃,但他们还是吃的很开心,也劝我多吃,哪怕我多少次告诉他们,我不用吃东西。 为了不露馅,我还是会吃他们的粮食。作为回报,我总是会扛起锄头去帮他们耕田。村里每一家人包的田,我都帮过忙,也几乎没有一家的粮食,我没有尝到过。这些人很穷,穷的抬不起头,累死累活也只能生活在饿死边缘,在这座村子里你几乎看不到穿着体面衣服的人。他们的皮肤是又黑又硬的,像阳光烤过的泥土,年纪轻轻就会长上一圈又一圈皱纹,他们笑起来的时候皱纹会更深。他们的手上都是裂痕,裂痕里面塞满了干掉的泥沙,他们的脚像木头一样硬,他们的个子不高,他们经常露出一副畏缩的模样。 他们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争得你死我活,一直闹到要全村人都聚集起来开大会的地步。他们有时贪婪成性,恨不得把自己见到的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塞进口袋,一点也不要留给别人。他们有时也会动用恶毒的手段为自己牟利,他们也会对他人的苦难冷漠地选择无动于衷,生活压弯了他们的腰,也让他们的心变得麻木。 但每一次我给他们干完活,他们没有一次不把我请到家里,对我千恩万谢,哪怕自己没有多少粮食,还是想着要分给我多少,如果不是没钱交税,他们肯定会付给我工钱。他们给我起了稀奇古怪的外号,会对我做千奇百怪的恶作剧,和我称兄道弟,他们起了矛盾也经常叫我去评评理。 他们叫我去看戏,叫我有空的时候陪他们钓鱼,他们要我给他们唱上一段家乡的小调,不管我说过多少次不会也不管。他们很热心地给我推荐村里的姑娘,他们对我说要给我搭房子,要不以后把姓改了也姓张,然后就在这个小村子里扎下根,生活下去。 我只有种奇怪的感觉。活着的时候我独来独往,从来不在意有没有陪伴。但和他们呆久了,我居然会感觉孤独。 不知道是他们扭曲了我的本能,还是我这副智人的躯体本来就是喜欢热闹的性格。 我逐渐融入他们之中了。我忘了我以前只是想给小四家把压坏的苗再偿回来。 有一天,我和小四小五到河边钓鱼。 “川哥啊,你走过的地方多,见识也比咱广,你能不能说说看,要是有那么一天,世上没人了会怎么样啊?”小四突然问了我。 “没有了人,草照样长,鱼照样游。反正迟早有一天世上人都会死光。”我回答。 “为啥啊?人不是会生吗?死了再生,生了再死,一茬一茬地换呗,为啥最后都得死光啊?”小四更好奇了,我想到他们的村子近几年遭遇过的灾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他们一家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妈妈死了,两个妹妹也死了。他们走投无路,吃了自己亲人的尸体,这样才活下来,你明白吗? “这难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要是你的话,估计就说的上来。 “哥啊,你想那么远干什么,反正等到世上没人了,跟我们也没啥关系了呀?”小五开了口。 “就是有点儿在乎那事啊。”小四挠着头,脸都苦恼地皱起来。那个表情我记得非常清楚,好像放在眼前的照片。 “那等咱有朝一日翻身了,有钱了,咱们就去外面读书,再把这事搞清楚,成不成,哥?”小五笑了。 “你小子目光长远呀!”小四在小五背上猛拍了一掌。 “出去读书啊……”我念叨。 “川哥有没有读过书?” “我不识字。” “嗨呀。不过瞧瞧你那土样也知道。” “你小子说谁土呢,小四。” “哎川哥,别别,我认错认错……” “川哥,我哥不懂事,你就放过他吧!” “话说回来,要是你们要出去读书的话,我就给你们当保镖。” “真的?”小五很是欣喜。 “哈哈哈哈!有川哥在,我们不是天下无敌啦?”小四笑的呛住了。 我摸着两个孩子的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