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顺意伯的认罪书被取来了。 刘淑仪自宦官手中取过折子,一目十行地阅读起来。 顺意伯的用词极为谦卑惶恐,满本折子都写满了自己的无知和不容易,将一切的罪责完完全全地归咎于洪氏,更是真情流露地细数了洪氏这些年在后宅草菅人命,善妒不贤的过往,并且表示自己实在是太无能了,竟然直到洪氏闯下如此大祸才惊觉此妇为人如此不堪 一字字,一句句,皆是在撇清自己。 错误都是那毒妇的,他只是一个,对内宅之事一无所知,且怜惜贫弱妇人的愚钝男子而已,愿意献上祖传的封地爵位,赎清自己对妻子看管不力的罪过,至于那毒妇——请陛下将之杀了吧,大家的人生里都不需要这样的一个污点存在。 虽是一家之主,却对此妇恶行完全没能觉察的他,也是十分愤慨呢。 如今他已经将这毒妇休弃,毕竟,他那清澈又愚蠢的双眼,哪儿敢多看一眼如此阴毒的妇人哟! 颤抖。 刘淑仪的双手在颤抖。 她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目眦欲裂,心痛难抑,一次次呼吸之中,她能汲取到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脑海中如有洪钟正在不间歇地响动,震得她双耳失聪,双眼失明,遗忘思考变成一具不断流泪的活着的死尸。 顺意伯离不开封地,这么多年,都是母亲在京都为他四处交际周旋的啊! 他一个个纳进家里来的姬妾,还有那一个个自姬妾腹中诞生的庶孽,也都是母亲掏空了心思地在照顾着。 他们夫妻多年,又不是不曾在封地上相伴过,这人怎么可能会对母亲的性子和手段一无所知? 在刘淑仪的记忆里,洪氏处置一个失了宠爱的姬妾时,分明顺意伯也是跟着叫好,说一切只要洪氏开心就好的啊! 一无所知 呵 去他的一无所知! 分明是这老东西玩腻了,才把腻味的姬妾送去京都,给母亲撒气,以免洪氏撂挑子不干了! 偏她母亲也是吃这一套的,被顺意伯用对主母的“敬重”给死死拿捏住,无怨无悔地撑着这一大家子那么多年! 凭什么?! 自己的母亲不是什么好东西,连自己也不是个好的,刘淑仪甘心认了,可他顺意伯凭什么能在把一切都推脱给母亲之后全身而退?! 若不是他贪花好色,淫遍府中上下仆妇还不够,在外头日日眠花宿柳,不管什么来历的姬妾一个一个地往家里头抬,丝毫不顾及母亲的颜面,母亲又何至于何至于被生生逼成那副模样? 身为后宅妇人,她们所能见的,唯有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而已,遇到侵占唯一一片蓝天的同类,她们也从未被教导过还有冲破束缚这一条路可走,只能忍着,贤惠着,包容着,然后在一日日的压抑中,扭曲本性,变成撕咬同类的蛊虫。 “啊”就像是一个即将断气的人那样,刘淑仪嗓子里发出粗糙可怖的喘息声。 “娘!” “那是我娘啊” 痛哭的女子再无一丝柔美媚态,只顾着宣泄心中的苦痛。 她的母亲是个蠢货,傻傻地叫那男人捏在手里,撕咬着同类的血肉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之后,被那男人毫不留情地抛弃了。 她自己呢? 刘淑仪相信,只要自己犯事的消息一传出去,马上她的那个父亲就会依葫芦画瓢地也与她这个歹毒的女儿划清界限,因为他又蠢又没有权势,并不在皇帝的忌惮范围之内,所以,大概率的,在自己死后,他还可以继续攀附在失母的外孙女身上存活! 凭什么呢? 刘淑仪后悔了。 她忍不住想起自己穿越后所遇到的那个奇异又瑰丽的世界,想起到了异世却依旧蜷缩在旧壳子里的自己,想起那个世界中,被女修拔刀大卸八块的丈夫 自己明明是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活法的。 明明是可以飞出这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的。 是她自己将自己束缚住了。 认罪书从她颤抖不已的双手上跌落,刘淑仪也无力地委顿在地上。 “陛下臣妾刘氏,罪不容诛,没有资格再做公主之母,更无颜面继续活在这世上了”刘淑仪努力止住自己身躯上的颤抖,选择用另一种情绪来填满自己的胸腔,她唯一挂心的,就只有女儿了,“昭贵嫔,您素来心善,臣妾厚颜请求您为臣妾做个见证!” “见证臣妾这罪人与公主断绝关系”她忍住嚎啕的欲望,断续地说出绝情之语,“陛下,求您,求您成全臣妾死前唯一的愿望吧。” 谢珝真自屏风后头走出来,她以团扇遮面,只留一双欲语还休的眼去看皇帝:“陛下,刘淑仪也是一片爱女之心,您便答应了吧。” 皇帝的眉头皱得愈发地深,不太明白谢珝真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或许让刘淑仪这样痛苦,她能开心些? 略作思索之后,他道:“一旦断绝关系,公主日后如何,与你再无相干了。” “臣妾明白。”刘淑仪垂着头,仿若心已死。 “好。”皇帝只当她是终于觉醒了爱女之心了,便当即写了手谕,叫宦官拿去给太后看。 见此。 刘淑仪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她颤抖的手缓缓抬起,抚上那只被削尖加固过的梅花长簪。 预料到她接下来会做出何种举动的皇帝,正要抬手阻止,免得刘淑仪血溅当场不好收拾,却又见,异变突生! 刘淑仪的手在拔出长簪的那一瞬间变得极稳,而她下一个动作并不是要用那簪子自戕,反而以一种超出寻常女子的疾速,举簪向皇帝刺来。 哪怕皇帝弓马娴熟,但此刻的刘淑仪也并非这个时代常有的孱弱闺秀,纵使因为她自身的回避而缺乏战斗经验,但她必死的决心和满腔的怒火也足够让她在暴起的瞬间突破皇帝的防御,把那尖锐的簪子刺入主君的身躯。 而皇帝只能凭借自己身体的本能险险躲过要害,侧身,叫那定情的梅花簪刺入自己左肩。 在转身的一瞬,他看见谢珝真拿下了遮面的团扇,女子美艳的脸孔上不见惊讶,不见恐惧,唯有病态却迷人的淡淡笑意。 她—— 原来不是耍小脾气给自己添堵。 而是。 送了另一个女子来杀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