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何辜

周赧王五十六年正月，兰芷痛了一天一夜，终于产下一个男婴，取名为政。同月，秦昭襄王接受了赵王以六城求和的条件，罢兵还师，秦军返回上党。

夏蝉“知了、知了”的叫个没完，经历了涕泣相哀的赵人很快又恢复了坚韧，越发戮力同心，耕田疾作。王庭忧惧之下，对外与燕、楚、齐、魏交好，对内则积极鼓励冶铁炼兵，备秦为务，国内上下竟是一番踔厉奋发的样子。

齐衡这些日子更是忙得晕头转向，虽然邯郸的冶铁多数都在郭氏手中，但别的冶铁工坊也接了武库的命令代为制作兵器。官家的活计量大要得又紧，齐衡不得不拨了首饰工坊的匠人去自家的冶铁铺子帮忙，自己也就帮着各铺忙些日常的事。

此刻，刚将琳琅轩设计的新首饰样子核好了，又去炼铁的作坊叮嘱了番，齐衡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捏着酸痛的肩膀，轻呼了一口气。合计着天气越来越热，想为兰芷和小政儿再备些夏服，便去寻了姬芮上街走走，也给自己放个小假。

直走到天都黑了，想买的才七七八八差不多，遣了随行的家卫将东西送去质子府，衡儿又对着姬芮可怜巴巴地扁着嘴，手指着自己腹部说：“姬大夫，我饿。”眼珠骨碌碌转了转，坏笑道：“还想喝酒。”

姬芮看她片刻前同别人讨价还价时的精明立刻变成了这般讨酒喝的娇俏模样，摇头轻笑道：“你这撒起娇来真让人无可奈何，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了给你。”

吃过饭，两人便捡了路边一家干净的酒肆，挑帘进去。刚寻了个地方坐下，便有伙计来招呼问喝些什么，又说本店用当年早熟的果子刚制成了几款果酒，清爽不上头，正适合这季节云云，衡儿便点点头让他每样上一些。

酒端上来倒当真是好看，几个同款的素色陶碗里盛了不同颜色的液体，细闻之下香气各有不同，馥郁怡人。衡儿捡了一杯粉色的喝了，刚入口是清甜桃子的气息，再品则是一股香醇淡雅的酒意，甚是爽口。惊喜下又依次每杯啜了一口，细细辨认分别是青梅、桑葚、李子的味道，但有一种颜色最淡的酒，两人却怎么也辨不出。

衡儿好奇心起，便招了伙计来问是用的什么果子，伙计挠挠头说：“都是我家薛先生酿的，小的进去问问。”

片刻那伙计又折回来，面露尴尬地说：“客人莫怪，薛先生说客人说得出剩下几品的来处，他才肯告知，不然便罢了。”看他俩衣着华美，很怕得罪，忙又劝道：“我家薛先生虽酿得一手好酒，但脾气耿介得很，客人莫与他计较。不如小的再为客人上些别的酒水？”

姬芮对衡儿挑了挑眉，问：“二公子可要应战么？”衡儿嘻嘻笑道：“勉力一试罢。”便吩咐伙计取了笔并几根竹简，在上面用秦国文字写了几句话，交给伙计拿给那个“薛先生”。

姬芮见她如飞运笔片刻写就，道：“你竟会秦文？”衡儿不好意思地笑笑：“近来去看兰芷时，托异人教的，写得不好看，倒是能看懂。”

两人正说着，见伙计笑着走来，连声说：“薛先生说客人乃雅人，不可怠慢，换个干净衣服就来见。请二位善待。”说完便去忙自己的了。

姬芮见这位“薛先生”态度前倨后恭，不由奇道：“你都写了什么？”

衡儿吐了吐舌头，依次点着那几杯酒：“桃之夭夭、摽有梅、莫耽情、不可言。”淘气地拿嘴努了努第三杯，指了指姬芮，又回指了指自己：“于嗟女兮，无与士耽。”自己先笑趴得伏到食案上，姬芮依她话意，沉吟半天才明白，也笑了起来。

片刻，一个穿着干净布衫的中年男子手中捏着几根竹简从后堂走到案边，哈哈笑着拱手道：“二位公子久等，但不知哪位是薛某的知己？”见姬芮含笑点指齐衡，便忙对着齐衡说：“公子高姓？老薛奉上答案。”

说着递了一片竹简给过来，齐衡忙回个礼请他坐下，道：“鄙姓齐，名衡，一时兴起，先生海涵。”接过竹简，上面写着“永以为好”，仔细一想便恍然：“怪不得这么清淡，原来是木瓜。”又想了想，忽地笑出来：“薛公这几味酒，倒可以概括世间男女诸般情态，如此看来，齐衡这个写的却不好。“举起那杯李子酒，”应是’盼君归’。”

几个人想起缘由，又是一通大笑，接着谈起酿酒，老薛自是个中好手，说起各种手艺如数家珍，让姬齐二人赞叹不已。但齐衡说到见过简书上写西域有种果子酿的酒色泽艳红芳香四溢，还有滇国一些夷族树头取酒的法子，不禁神往，连连称奇。齐衡又说老薛的果酒甚妙，只杯子略寻常了些，改日让自己的陶坊制几套相衬的送来。这般言之不尽，竟聊到了深夜酒肆打烊才散。

睡到一半忽觉又热又渴，衡儿便去摸床边的水杯，端起水喝了几口，只觉头脑清亮，全身并无不适，心里赞了一声老薛酿酒的手艺，便又要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