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仲梅夫、申正则与芈筠三人煮酒言欢,共论昔年天下大事与干戈岁月,各有感慨,好不惬意。 连平日里不常饮酒的芈筠,这会也连酌了好几杯。 在交谈中,申、芈二人方才得知,原来这位隐居深山的老汉时常下山到附近镇上买酒买菜,顺带打听,于是对这三个月来的天下战事其实也知之不少。如今是十六日,连半个月前寅城谈判之事他也已知晓了。 虽不知灵均已被免官罢职,但看到他如此失意的来到此地,仲梅夫竟也一语中的、猜出了个大概来。 按他说法,当今宣王比他小十岁,他在朝为将时,这个“杨呈小子”是什么成色他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藏弓烹狗、卸磨杀驴虽是历代君王公侯十分寻常易见的制衡手段,但具体也要看时机与对象。做的不好轻则失了人心,重则可能遭反噬,导致国之不存。而在这个炎国即将并吞天下之时,对灵均这样矢志忠贞、肝脑涂地的国之臂膀,倘若还要折断…毫不夸张的话,只能说“宣国必亡”了。 当亲耳听到这句话从曾亲手拯救过宣国的仲兄口中说出时,再有太多的志向,申正则在这一刻也已终于释然。 杯酒穿喉过,烈气朝天出。 慨叹良久后,申正则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便问起仲兄是否有纸笔。仲梅夫答曰只有竹片,独居在此从不用笔。然幸在芈筠的伞骨里总是随身携有,便给直接取了出来。 申正则于是接过笔,便走入了屋里,吩咐二人不要打扰。 不知这是怎一回事的芈筠向仲将军问起,这才得知,原来申先生年轻时正是靠着一手妙绝的文采,能写许多令人叹为观止的文章诗赋,这才被宣国先王赏识、召入工作为官的。直至妻女离去和被贬罚流放,才极少再碰文墨。如今能见他重新执笔,作为老友也着实替他高兴。 这一刻,芈筠看向屋里申先生的眼神,不禁又更添了几分憧憬… …… 屋外树下,仲梅夫与芈筠继续把酒对谈。 说回战事,仲梅夫提到了他有打听到墨家兄妹分拆宣西十余万军队,南北分兵的不同战法。芈筠于是立即表示,自己与兄长正是受到他《仲子兵法》的启发才有后来表现的,在这方面还要多谢仲将军的提点。 仲梅夫听罢会心一笑,先是着重表扬了屈杉对兵法的理解与运用。认为尽管打下来的地盘归了江国、屈杉也遭了宣王的贬黜,看似结果对宣国并不好、没有什么意义…可区区凡人兵马能攻破修仙之国,这已是千古未有的奇迹,光是这一点,屈杉就足以青史留名、甚至超越他仲梅夫。 可话锋一转,仲梅夫便提及了她芈筠的用兵之策。 在追出商泽北关后,奇袭炎南、雷霆之势北伐的决策是对的,但芈筠终究低估了炎国的实力,或者说高估了宣国的实力。 倘若是四五十年前、或哪怕二十年前的炎国,这样一打都足以直取孟阳,甚至有可能乘胜北上,尽取炎国,如今日其兄灭未之故事。 然今日半壁天下之大炎,已远非昔年北陲小邦可比… 本性情急的芈筠正欲解释,仲梅夫便直接替她说了出来,表示也能理解,炎国有那铉影阁的帮助他也早已听说。至于什么“未相常丙在寅城飞升渡劫”“被炎国小道与铉影阁神兵干涉才身死道消”的那些神乎其神的玄奇故事,早已传遍天下,他自然有所听说。 见芈筠在惆怅中一时语塞,仲梅夫便为她开导了起来。 倘若神器有主,天命有所归,或许宣国一开始也就不该再强求。毕竟在那日谈判的争执中,苍禹所说的也有道理:六国朝堂各有各的问题与弊端,惟有炎国上下一心,贤君良将、法度严明,博采百家之长而不排外、还精炼出一家来有所尊取,其所处之疆域位置又是绝佳,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正如宣国即使有他的兵法在,也有了墨家两位大才的鼎力相助,却也只有能打成如今这样一般。这样的国家即便没有铉影阁与神器的帮助,得胜与统一不出意外也只是稍晚些年岁的事而已,铉影阁与神器只起到了加速作用,而并没有决定乾坤。 而芈筠虽的确性情冲动,但在真正敬佩的人面前还是会收敛心性、冷静听取的,更何况如今的她心情也和申先生是差不多沉重,面对仲将军的开导,自然是每一个字都听进了心里去。 恍惚间,回顾往昔,她仿佛也能理解了,自己真正纠结的不该是战场上的胜败,更不该是宣国一国的输赢。 恰若拨云见日、茅塞顿开般,此时的芈筠猛然想起,自己最开始和兄长与师弟妹们走出墨家,去到寅城,是要向扩军备战的寅侯进上止战治民之策的。可回顾今日,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也成了个“战功卓着”的军师大将,三面退敌,南北迂回… 想起早已灭国丧种、尸骨无存的邘意,芈筠这才清醒,原来墨家,或者说百家任何一家,其思想目的都应该是为天下百姓求太平的,而不该有国别之分的。即便“以亟伤敌为上”,为的也是尽快结束战争。而不该是成了如今的自己般,对没能守住宣国疆土,对输给炎国、铉影阁及苍禹抱有如此大的成见与怨恨… 如果自己还执着于疆界进退与城池得失,甚至还不服输,那么自己和曾经最为厌恶的邘意、常丙等,不也成了是一类人吗? 只见芈筠久久不语后,也如适才的申先生般,终于是仰天长叹了一声出来。 接着,也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捏着鼻子饮了下去。 仲梅夫见状,便又是欣慰一笑,便也陪了一杯。 …… 日薄西山,余霞成绮。 在这山不高而秀雅、林不大而茂盛,松篁交翠、郁郁葱葱的密林山道之中,却见林叶翻动,竟是又有一人走上了山来。 仲、芈二人听到响声,转头看去。 不久,只见草庐旁的石阶前,果然来了一位身形高健,穿一身脏污且不合身的灰麻布长袍,一头银发披散、长髯及胸的老者。背负着一只有近八尺的巨大木匣,不知里头装着什么东西。只从外貌上看,似乎与仲将军同龄,但却比他精瘦得多,便是也更显老。 见到此人,芈筠先是眉头蹙起,犹豫了起来。 “…常甲?” 然而仲梅夫凝视片刻,居然先认了出来。 “不错,仲兄好记性,竟还认得出我呀。” 常甲闻言大喜,当即抬手一揖。 “常甲?!” 然芈筠在听到来者名号后却是大惊失色。 “这位姑娘是…” 而常甲虽知道仲梅夫有位女弟子,但也正是亲眼在云朱邑所见时得知的。眼前人显然不是白桐,那么又是何人呢? “这位是墨者芈筠。” 仲梅夫则代为介绍,“据说可是曾与你未军交锋多时啊,怎么如今见了竟认不出呢?” “原来是芈姑娘,久仰。” 常甲顿时向芈筠也作揖一拜、接着再看向仲梅夫答道,“我二人俱是帷幄之人,我后来又归国而去,从不曾得见,认不出也实属正常。” “哈,原来如此,那来坐吧,正好有酒。” “好,客气了!” 顺着仲梅夫的招呼,常甲随即走上了前去,卸下背负着的琴剑大匣,加入二人,坐在了树下一旁。 芈筠看着眼前这一切,却是迷惑不已。 首先,常甲一个多年清修的老道士,为何主动过来饮酒,这已是几乎可以被忽略的小问题了。 其次,他作为未国大司士、玉娄城大长老,按理说是在常丙死后最有资格、威望与影响力,也是最应该顺理成章接替掌门之位的人,国破之时却为何没有出现在寅城参与谈判,之后也再没有露出过行迹、传出过消息呢? 再次,在她的所知印象与读到过的记载中,仲老将军可是上一个宣国带领凡人兵马击退未军进攻的强人,而常甲又毕生是未国朝臣,还在云朱邑绑架过仲将军的新徒弟白桐… 这两日今日相见,为何居然能一眼认出对方,而后笑脸相迎呢? “芈姑娘,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 此时仲梅夫朝这边看过来,微笑答道,“只能说今日老夫的草庐又有三顾,不过不再是来请老夫出山,而都是来跟老夫抒发心中郁结,以求老夫开解这战后惆怅的。老夫已开解完了灵均和你,哈哈,现在…该轮到这位曾经的老对手啦!” “这!” 芈筠闻罢不由惊呼,这仲老将军不愧是绝代智将。不仅能观千里江山,就是观眼前人物,居然也颇有一套。 “厉害呀,仲兄。” 而在山下便见有两匹马,适才又听仲兄话语后,常甲稍一运功感知、果然察觉到了那掩着门的屋里还另有一人,虽然巧合,但这下便确认了,正是大名鼎鼎的宣国“左司马”申正则。“不过,我可不比他们。我可是早料到未国有今日,早就自我开解完啦。” “哦,怎么说?” 仲梅夫闻罢好奇,遂问道。 “呵,不必多说。” 常甲笑答着罢,转过身去、从随身包袱中翻捣一阵,便取出来了一张古朴折皱、韦编三绝的线装纸书,拿到面前摊展开来,不断往后翻、直至翻到了最新写就的一页才停下来。 仲、芈二人看不懂那满页的奇怪符号,但心中也能大致猜到,或许这正是这位既练音波功又喜好音乐的老道士所随身携带的琴谱吧。 而在一切战乱落幕、亡国太平之后,心中那所谓“自我开解”了的万千思绪与怅然… 是否就是这最新几页,他新写的一首琴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