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南方,雍邑城。 几日以来,原先攻占临蓟的西路未军陆续飞回了家乡。 寅城东郊的三百弟子虽未归来,但仍有许多飞谕之术不间断的通信。 唯有两边遭嫌的大司士、大长老常甲是彻底失去了踪迹,没再返回玉娄城,也再没有人见过他。 城内,虽去除了国号,可一切运作却与平时相差不大。以屈杉、杨问歌为首的宣军虽进驻于此,但行使的则是羁縻治理,日常政务仍交由以往的未王汤楚、几大常字辈长老及文武百官负责。屈杨二人只是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在侧垂帘听训而已。 而能维持他二人在此驻军,而不致遭未军反转扑灭的,除他们一来掌控了许多无还手之力的军眷、二来本身也收降了不少未军外,三来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大司马常辛在支持着他们。 尽管有许多军民心中仍有不服,可常辛在常丙死后取代了他的位置,却已是顺其自然成了不争的事实。 常辛也下已令全面搜找相国常丙的肉身,却神奇的是至今毫无任何蛛丝马迹。 …… 十一月初二,上午。 在各方势力离开寅城的同时,雍邑城正中心,太极宫的筮天殿上。 这天没有朝会,汤楚、诸长老及文武百官皆不在。 在各式雕琢礼器精致华美,炉烟缥缈、芳香缭绕的高堂深处,一名身穿玉白色长袍、右手佩戴机关护臂,乌发扎着小球髻,双瞳锐利有神的青年正在王位条案后盘膝而坐,正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阅读着摆放在面前的一部线装古书。 正是宣国右司马、墨家大弟子,屈杉! 自从战事悉平后,屈杉也无需再记挂曾让他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奇袭本土计划了。 如今他每天在阅读与学习着的,俱是未国宫廷所记载的史书,以及许多他根本看不懂的道门典籍而已。虽从不尝试修仙,但墨家有“兼爱”“明鬼”“天志”等的思想,让他对这些道门思想同样心存敬畏。 就在屈杉正认真阅读着的同时,只见一道人影不打招呼、悄无声息、轻巧到几乎没有动静的走上了大殿。 七尺来高、身材纤细,长发系髻扎簪,一袭玉白色华美长裙,一面琵琶负于身后,一柄细剑系于腰间… 琴女,杨问歌! “来了?” 尽管没有声响,屈杉还是注意到了对方的到来。 “嗯。” 径直走到王座的高台下后,杨问歌柳眉微蹙、轻声以应,“关于我们灭未国的事,我王…已经给出回信了。” 杨问歌所言者,正是七日前他们进驻雍邑后,与常辛达成的“折中之计”所需向宣都大淄飞去的信件。尽管宣王无法施展飞谕之术,但若即刻回信的话,即便是信鸽,七日时间也足以从大淄飞到雍邑。 “哦?” 屈杉遂抬头看向杨问歌,“宣王如何说?” “这…” 杨问歌这时却越发蹙眉、陷入了犹疑,“屈杉,你还记得当初在山中就已经说过,做好了心理准备,对吧?” 此言一出,屈杉顿时便明白了。 “哦…” 屈杉应罢,遂从王位上起身,背手到身后、迈步走下高台,边走边说道,“意思是说…时候到了,是吗?” “是的。” 此时的屈杉已走到杨问歌身旁,只见她面色沉重的点头。 “那么…宣王具体是如何说的呢?” 屈杉接着开始试探性的问起道,“问歌姑娘…又打算如何做呢?” “屈杉,你自己是如何想的?” 杨问歌则是立即反问,“我就直说了吧,如果我王要我杀你,你会反抗吗?” “哈,问歌姑娘这是什么话?” 屈杉顿时是忍俊不禁,“不论是谁杀我,我当然都得反抗。我也不是宣国人,能帮宣国到这个份上已是仁至义尽。随他要怎样将我摔得粉碎吧,但命我是不打算搭上的。更何况,我料想目前的宣王…应该是也不敢杀我。” 到了这一关头,屈杉也终于开始发话自贬,来将自己与宣国做出切割了。 “这怎么说?” 杨问歌听到此处则是好奇起来,“难道是你说的墨攻吗?” “非也。” 屈杉摇头,“民心之事,我目前难以揣测,也就不妄加论断。但即便光是从利益角度考虑,宣王也不该杀我。毕竟他应该很清楚,再给我封多高的军职与官位,我都是外人,是客军,我始终是要回墨家去的。若他要在当前形势下把我逼死,那我转头便可以立即去和未军合作,这样,你们的二十万大军可就真要葬送在未国了。再说夸张些,这下直接把整个宣国的有生力量打掉,再创造出一个反向把宣国给灭了的奇迹也不无可能。我想宣王…应该不至于想不到这一层吧?” “这…好吧,你说的有道理。” 杨问歌听得心底暗惊,“可我王的确下令…要将你杀掉了,还用上了许多借口,诸如什么杨郜、仲梅夫、白桐、私自调兵之类的。” “如此,我也明白了。” 屈杉随即笑道,“照此看…他应该是下令让问歌姑娘你秘密除掉我,而非是如今日般…还来询问我一番的。毕竟,他若连这点智慧也没有,就不可能做得君王十来年而不丧城失地了,是吧?” “对,不愧是你。” 杨问歌点头以应。 “那我可得多谢问歌姑娘不杀之恩了。” 屈杉直视向杨问歌去、露出欣慰一笑,“你既然前来要与我多费这么多口舌,这就说明…你已经没有杀我之心了。” “这…” 面对屈杉的眼神与这样一番话语,杨问歌是一时语塞、哑口无言。 不久,便终于见她是长叹了声出来。 而反观屈杉,却自始至终都是一副轻松惬意,丝毫不像惊惧过自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的模样。 …… 二人无言良久,屈杉坐回了王位上继续读书,杨问歌则是在陛下找了个位置、也跽坐了下来。 “屈杉,我…告诉你个秘密吧。” “哦?请说。” 杨问歌开口道罢,引得屈杉是又抬头看了过去。 “其实…问歌只是我的名。” 杨问歌平静道,“我有姓氏,我姓杨,正是宣国宗室。我与我王杨呈…正是长兄幺妹关系。” “等等,兄妹?!” 屈杉闻罢惊呼,然却并非惊于她的宗室身份,而是她与宣王的关系,“你确定是兄妹,不是父女?我可是见过宣王的啊,他都快一头白发了。你的模样别说是宣王,就是杨郜看起来可都比你年长。” “杨郜的确比我大,甚至大了九岁,但从辈分上论,我依然是他姑母。” 杨问歌点头确认道,“我刚出生时就被送去了我学习音波功的地方,三岁时父王就驾崩,由王兄嗣位了。我也是直到前几年才得知自己身世,而后出山来保护王兄安全的。此事王兄十分肯定,我想应该不会有假。而且除了他之外,目前宣国…也没有别的任何人知道。” “好吧。” 见她如此肯定,又事实上能与宣王直接沟通、有难以定论的大权,屈杉于是也不做质疑,只是点头以应,“那么…问歌姑娘,或者说‘问歌公主’,为何将此事告知于我呢?” “在我受命离开大淄到宣南山中找你前,我王曾给过我一次选择的机会。” 杨问歌看向屈杉去答说道,“当时…他说我可以回归宗室,获得公主封号,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当然,其实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我许多遍了,我每次的回答都是拒绝,当时也不例外。但是这回…” “这回…我王留给我的,依然是一个抉择。” “他的意思是…这回我若没能杀你,从今往后,也就不会再有这个选择的权利,不必再回大淄去保护他,不能再回归宗室,这个姓氏和所谓的公主封号,也就从此与我无关。甚至…” “我也不用再回归宣国,‘问歌’这个名字,也要从此被世人遗忘。” 杨问歌说着,伸手到袖间、拿出了那封折皱的宣王亲笔信来,“我王兄他…的确是这样说的。” “好吧。” 屈杉听了也不由长叹一声,“照此看,问歌姑娘为保我屈杉一命,居然要与血亲永远割舍,还有这等牺牲啊…这份大恩,我屈杉实在是无以为报,只能…永远铭记于心。” “呵,哪里,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这话说的杨问歌反倒是无奈笑了声出来,“我从小在道门长大,即便回了大淄,那些所谓的血亲也根本不认识我,还成天拿我跟王兄造谣,我跟他们才不熟呢,哪有什么割舍…我是在想,屈兄你从今往后离开雍邑后,要到何处去呢?” “哦?” 屈杉闻罢、仿佛听明白了什么,当即是不假思索的反问道,“问歌姑娘打听这个,莫非…是想要继续保护我吗?” “这…” 杨问歌一听,顿时是两颊微微泛红,“我…那我正好也无处可去了嘛,反正也保护了你快一个月了。像你这样身份和才能的人,没有任何武功和修为也敢满天下乱走,怎能不需要人保护呢?呵呵…” “哈哈…” 两人如此交流,殿上顿时是一阵欢声笑语。 然就在这时,殿外第三人步伐与气息的靠近,却很快打破了这份难能可贵的温馨… 二人顿时皆收起笑容,转眼警惕的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