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芈筠急喘着汹汹的粗气、瞪着炎太子苍禹,过一会后,才终于转身走去,坐回了蒲团上。 “苍禹殿下言之有理。” 申正则于是抬手抚须道,“那么苍禹殿下以为…如今势单力孤、残破不堪的寅国,还能割赔给炎国些什么呢?已经占得了渊国与天子之地的炎国,当真还需要这小小一座孤城吗?” 这话表面上是认输找了个台阶下,实则却是暗藏杀机,给炎国方留下了陷阱。 一旦大意踩进去,便会给诸侯各国落下危险的话柄。 然苍禹在江都郢郸为质多年,又曾在铉影阁做事,为人处世小心谨慎,更非等闲之辈… “申大夫说得对,所以,我们不需要寅国的地,或者任何一切。” 只见苍禹顺着他的话向殿内众人解释道,“我炎国出兵渊国,是奉风氏之请剿灭瑶光楼余党。出兵王畿,是讨伐无道黎室以证公道。所以,我们自然不会趁火打劫,从这个已然遭受过内乱的破败小国上还要再搜刮些什么。既要证公道,我们便要明确,寅国,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我炎国根本就不承认寅国,这一切都是邘意勾连未国造反所致。所以我们的提议是——乐国复国!不知在场的诸位,可有何异议?” “乐国复国?!” “这…” 苍禹话音落毕,殿内众人皆惊,旋即便开始了一阵议论。 这一番机智的回答,不仅避开了陷阱,更是瞬间扭转局势、一举占据了立场高地。 在这场战争中,被政变取代的乐国宗室本质上并没有做错什么,若有人在此时提出异议,便是要使自己陷入不利之境地,给他国留下讨伐之由。 但这对于辛苦与寅军打了许久拉锯战、死伤甚众的宣军而言,就实在不是一个好提议了。 毕竟不能割地赔款、又要乐国复国的话,就意味着他们是白打一趟,只得悻悻归国而去。 “我支持!” 此时第一个举手表态的,自然是那乐国宗室庞膑。 “我无异议…” “我们也支持!” “支持!” 紧接着,越来越多人也举手示意,顷刻间在场的除了芈筠、薛十七、熊西与在场宣军外,其余所有人皆表示了支持。 呈现如此一边倒的局势,加上议题的立场十分敏感且危险…申正则也实在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有神情凝重、长叹了声出来。 “好吧,乐国本无过错,我等也不该为难。” 申正则语气沉重道,“照此看来…炎国也着实是大度啊,如此帮助两国,难道…就真不要求什么好处吗?” 此话一出,又是一道陷阱。 申正则仍在引诱着苍禹上钩,要他主动暴露出并承认更多炎国吞并天下的虎狼之心,以此取得优势。 而接连两次在话语中的出手,已让苍禹看明白了申大夫用意,于是立即不假思索的将计就计、坦然承认: “那不好意思,这点倒是让申大夫高看了。” 苍禹转朝向申正则、抬手抱拳道,“好处当然是要的,但不会从乐国要,而是从你宣国。毕竟因为正如我适才所言,宣国是多亏炎国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帮助才能在这场战争中坚持下来,打败未军,直到现在进驻寅城的。那么,炎国向宣国索取一些应有的回报,申大夫不至于不答应吧?” “这…” 这样直白赤裸的回应而不乱阵脚,倒是令申正则不知如何应对了,“那苍禹殿下,想要我宣国何物呢?” “不多,我们不需要你们的物品或钱财。” 苍禹摊手道,“墨家表面上来助你们保卫边境、抵挡入侵,实则却裹挟了三十城百姓背井离乡,流落群山之间,更惨遭未军追剿,不得安宁,让人看的实在是痛心疾首、不堪入目呀!所以我苍禹决定,替你宣国接回、安置并保护这些无辜的百姓们,让他们回到故乡,安居乐业…” “苍禹殿下的意思,是要我宣国直接割让宣西平原三十城吗?!” 申正则严颜大怒,一语道破。 “是!又如何?!” 苍禹立即呵斥以回应,即便是个晚辈、说话也毫不让分,开始抢占起道德高地来,“申正则,你不妨看看现在三十城是何模样,其百姓们又在天涯何方吧!你宣国白占如此广袤疆域,却虚有其表,历来面对外敌入侵,即便已有了多方支援都保护不了平民百姓,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还强占着这些地域?这回的仗都打了三个月了,你难道还不明白你的老朋友仲梅夫为何会拒绝出山吗?你要不要想想,十九年前,你自己的…” “苍禹!莫提旧事!” 忽闻一声厉斥,即便是向来温和的申正则也罔顾旁人、怒目站起,直呼其名、喝断了苍禹发言。 不为它故,只因苍禹提到仲兄与十九年前旧事,无异于是撕开他的伤疤,戳中了他记忆深处久远的痛处… “哦?申大夫,我哪里说的不对了?” 苍禹一如适才加码刺激着芈筠般、开始趁机不断刺激起申正则来,“你说不提旧事,那好哇,那就说这回吧,我炎国是不是以德报怨了?自己人先被你们通缉、后国土被你们入侵,反而还给你们送人,送神器,援粮,开关…你申正则执掌宣国外交多年,是不是要在这个关头,连三十座空城也不肯让出来?哪怕让自己的百姓继续流离、不得归乡?” “你…” 此时的申正则已经和适才的芈筠一样,全然是无话可说了。 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芈筠,此时芈筠也摇了摇头,只凭眼神便示意了申大夫不必再争。 申正则逐渐冷静下来后便也明白,再争只会对宣国越发不利,便也退身坐回了蒲团上。 “…兹事体大,还需送书呈禀我王后方可论定,我一个左司马,做不得这样决定。” 申正则深呼吸了一道后,长叹出来应声。 “无妨,理解。” 苍禹继续道,“宣西三十城尚需宣王批示,但眼下有一片地界,是你申大夫可以立即独自决断的。那就是此前被你们打下的…商泽北关以北的炎南地界。毕竟当初的议和书上,也是你申正则自己签,而非宣王来签。这片地带本就是被你们宣军不义入侵所占,如今我苍禹要要回来,申大夫…有什么意见吗?” 话音刚落,申、芈二人仍能保持冷静,左侧座中的一众宣军将军们却是坐不住了,纷纷站起大骂: “苍禹!你别太过分了!” “议和条约你明明自己也签了…” 将士们的反应异常激烈,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 对此,在场众人也明白,这些地带是他们亲自带兵冲锋陷阵、牺牲了几万兵员,以向死之志才艰难打下来的。 如今怎可只因一席话语,就不仅从寅国拿不到半分好处,还要把打下的地吐出去,再赔掉宣西三十城呢? 若是如此,牺牲的将士们的性命又该如何算呢? “诸位,请冷静!” 申正则声若洪钟,一开口便安抚了众将,说罢遂再站起来,不假思索的看向苍禹道,“苍禹殿下,你也听到了。即便我宣军的确是不义在先,可当初栎县城外的议和书也是你亲自签署的,这个我们可是真拿得出物证。你作为一国之太子,难道要公然毁约吗?而且,哪怕你们炎军出兵的理由再是正当,可你们也已经事实上占取了渊国与天子之地,如今若还要拿回炎南,再拿我宣西三十城,岂非胃口实在太大,吃相过于难看,令天下人所不齿了?你哪怕是装,你也稍微装一装吧?” “装?装什么?” 苍禹坦然摊手道,“自法家改革以来,我炎国被六国污言以‘虎狼’之名甚久,我炎国还有什么装的必要?呐,我们的意图就是一统天下,这可是给天下重开太平的万世伟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何必要装?” 此话一出,顿时惊动全场… 只见在场除薛十七是眉头微蹙、不明所以,罗沉是盘手抱胸、颊角微扬,一副未发声半句、却自始至终预料到了一切的轻松神态外,其余所有人看到他敢这样直白的讲出这些话来,神情皆是瞠目结舌的愣住了。 这番看似简单平白的话语却是几乎震慑了全场,引起一阵令人心悸的寂静。 “…当然,申大夫说的也有些道理。” 而趁对方未料之际、立即再度开口,及时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苍禹的言论顿时更显得是无懈可击,“事需缓图,欲速则不达也。我们也不至于真的一次就把从炎南到宣南的千里江山全部吞下,不然又会被你们找理由开打,令战争永无休止…” “所以,我苍禹在此决定:给申大夫,或者说给你们宣国,一个选择的机会。” “我的提议是,宣国若归还炎南,我们便不尽取三十城,而只取由北向南的十五城,到以青城为界;” “若宣国不想归还炎南,则我们便要宣西三十城;” “若宣国两处都不想给,那么…就请从宣北割让出三十城的地带来吧,自己迁走的百姓自己负责,也省得我炎军再反复奔波。” “如此,申大夫以为如何?” 苍禹直视着申正则,神色间充满是胜利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