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禽阳城,万籁俱寂的一夜就此平静的过去了。 没有造成死伤,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却就是在这样的寂静中,出现了三方势力的博弈。 只是几席话语间,便可能要自此起改变今后天下的大战格局,改变无数冲锋在前线的士卒或躲避在山野田舍的百姓们的生死命运。 大争之世,当百家争鸣从理论走向了实践,便是要这样残酷。 而岁月与时间也并不会怜悯这份残酷,而是漠视着一切,任由它平静的进行下去,任由一切生死,就这样循环往复的发生着… …… “寅王”邘意驻军禽阳之后便再未行军,且全国的兵力也不断往此地汇聚。自从政变后在临蓟驻军将近两个月的未国大庶长安邴此时更率部南下,也开往禽阳来。 时机一旦延误,原本可以发起的突袭便立即变为了摆在台面上的明牌较量。 随着消息的不胫而走,虽邘意本人从未明说,可“寅王大军即将进攻墨家总院”的传言也逐渐传开往天下去,成了寅军对于墨家的不言而喻、无需明说的阳谋。 宣南,随着榑浩澜把启军完全撤走、几乎全部集结到渊南启北一带,形成了启宣没有签书却已事实停战、启渊之间没有开战却已剑拔弩张的,与寅南相似的“明牌阳谋”、随时便会交锋开战的局势之后,宣军也一路南下,步步凯歌,将入侵宣境的江军终于打回到了宣江边境。 这看似是宣国有了还击之力,但实则是江都朝廷在范氏夫妇掌控下的运作,局势行进到这一步,都在铉影阁的预料与安排之中。 逐渐减轻对宣攻势的不止有启国,包括江军,其实也是在渐打渐退,并将“势”的交锋点转移到东部的江启边界一带。 如此安排,也是安抚江王、虔公及整个江国宗室势力的心,让他们以为江国只是做出战略调整,而非进军受挫。 至于为何调整,铉影阁部众便对此不再做任何解释了。 即便如此,两处战场交战方的逐渐转变、也并没有成为当今天下的头等大事。 北边的炎渊议和,炎国改一半渊土、直接设风於郡,派兵驻扎、任命郡守官员、迁移百姓,斧将军为救援炎都而打破历代诸侯先例、率兵闯入了天子地界…这些俱从炎国传出的大事,才是比一切其它消息都更为震动。 若说其它六国的“不言而喻”还只是交战方的转变,那炎国的“不言而喻”,便已经是对黎王室的蔑视,对吞并六国的虎狼之心! 到了这一步,炎国已几乎完全摊牌,不再遮掩! …… 四天过去,时至九月望日。 黎京,桂岚邑。 闻知炎军擅自入境后,太师白真遂立即“奉天子之命”、调遣王畿所剩不多的全部兵力,对京师内外层层拱卫,做足了抵御姿态。昌定原本并不相信炎军有胆进攻京师,但随着探报的每日传达、白太师反复不断的危言耸听甚至恐吓,最终才只得将兵权也完全交给太师,直接做了一个“甩手天子”。 然而,炎南面临申正则部宣军的未宣而战、突袭强攻,炎都的“岌岌可危”,以及同样早在意料以及监控之中的黎王室动向,斧将军遂也不打算现在进攻黎京,而是确如其言,仅仅只是借道而已。 炎军从桂岚邑北郊经过,两万大军急赶,无数铁蹄飞踏传开往四周去是震天动地,引得黎京也风声四起… 太师虽始终站在城头、注视炎军动向,但炎军却是根本懒得理会南边的黎京,完全不做停留。 大军从城东北出现,不到一个时辰,便从城西北消失了。 然在这“一瞬之间”,太师与守将们也并没有察觉到这一部炎军的领军者,已不再是那个身负巨斧的神秘将军。 …… 而就在这天中午,在这人心惶惶的黎京城中。 天子王宫地下,铉影阁总舵。 总舵主厅,最深处主座的蒲团上,戴着一副铜面的铉影阁主盘膝危坐,严正而肃穆。 条案对面是只穿了一身简易布袍、看外表绝认不出来是江国王子的,比起阁主是一脸无精打采、疲乏倦怠无比的姜夷录。 两人就此对坐,厅中再无他人。 案上,油灯的火光正安静的竖直着,卷竹简摆放整齐,笔墨砚台等俱齐,还有一副完整的茶具。 姜夷录身边还留有个空缺的蒲团,似是在等人来。 “王子殿下,这段时日在铉影阁住得还如何?” 透过面具上的两个眼孔,阁主直视着姜夷录、微笑问起。 “不好。” 姜夷录倒是答得实诚,“你们这虽是有吃有喝,消息灵通,资料俱全,但住了这么久,却是晒不到一天太阳…若非是有足够多的人不断进出,真是容易把人憋坏,在此越发难有昼夜之分,依我看,还不如我做质子或是流浪的日子舒坦。” “你那些日子舒坦,但却危险呀。” 阁主笑答着间,遂一边一手拎起茶壶给眼前案上的三个小杯先后倒起茶,一边还接着说道,“你且回想,为了争一个你,铉影阁,黎王室,天门山,这几方势力竟能打到一团,可想而知,让你再出去该有多危险。你想晒太阳吧,虽然只在这桂岚邑仍是绝对安全,可直接出去容易被认出,戴面具或是派人保护吧,又更容易引人注目。实属不得已,才只有将你监护在此了。” “呵呵…” 姜夷录无奈笑罢,接过阁主亲手斟满的茶,正欲照习惯吹凉之际,却发现手中杯本已是清凉,便直接一口饮尽了下去,随后道,“阁主今日特地叫我来,是有话要说吧?问起这些,我看…是我在此地憋了一个多月后,离开的日子…也终于要到了,是吧?” “不错,王子殿下果然聪慧。” 阁主点头应道,“这几日阁中常有人反复讨论,想必王子殿下也早已听闻知晓。申正则率宣军进攻炎南,我铉影阁斧执事便放弃攻渊,率军回撤,已于今日经过了这桂岚邑城外。趁此机会,他便回来一趟,带来些消息,带走个人。” “带我?” 姜夷录疑虑道,“要我随炎军去炎南,做什么?不是说要监护我,难道还送我回孟阳做质子?” “当然不是,待他来了你就知晓了。” 阁主说罢便稍一转头、瞥向了主厅的出口方向,“哟,说来这就来了。” 哗—— 随着门帘掀开,只见那身形高大、肩宽体壮,浑身披盔戴甲齐整严密、用特制头盔同样遮住了面容,身负一杆八尺巨斧,自风於邑血案后、便始终在外替炎国领兵打仗的将军“斧执事”,走进了主厅来。 在两人不断注视着的目光与盔甲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中,斧执事一路走来到条案前,极自然的取下背后巨斧、摆放在地后,盘膝坐下在了给他留好的那张空蒲团上。 “好久不见哇,斧将军。” 阁主笑道,“用茶吧,等你许久,茶都凉了。” “阁主这话生分了。” 斧执事平静应道,“回了此地,哪还有什么将军,我依然是执事。” “好好好…” 阁主遂摇摇头嗤笑着应付罢,便接着轻叹道,“人已给你带到了,说吧。” “好。” 斧执事遂转头看向身旁的江王子姜夷录去,姜夷录于是也转头看过来,神情凝蹙而认真。 …… “王子殿下这段时日一直待在铉影阁,想必早已听说了炎国情况。” 斧执事开口道,“如今,我虽率军回救,但我部俱是重骑兵,于守城无益,墨家又尤善攻城术,一旦交兵便是劣势尽显。故我并不打算在对抗宣军上浪费兵力,所以想出一计,回来一趟,接你出去随军,与我到前线,凭你一番口舌,助我退敌。” “什么?” 姜夷录讶异道,“斧执事,这…” “怎么了?” 阁主在旁笑问道,“王子殿下,有哪个字听不懂么?随便问即可。还是说,不敢上前线,不愿出去?” “不是,我…” 姜夷录倒是很快反应过来,便立即答道,“我是不明白,申正则大军是退路被未国修仙军不断追击、完全截断,为打下一些根据地以作休整,这才突袭炎南,等于是绝路之师。如此部众,凭我一番口舌,如何能退?而且,我所持有的江国王室信物早在逃亡路上便已为身份保密而变卖弃置,即便真能退得,届时在前线又如何能自证身份?更何况…” 斧执事与阁主听到此处,不禁相视一眼,扑哧一笑。 “二位这是何意?” 这一幕看得姜夷录顿时更为疑虑,遂问说道。 “不,没什么。” 斧执事应罢便转回看向了姜夷录道,“信物是小问题,七国的信物铉影阁都存有好几箱,你可以随时取用,想卖也卖不完。至于如何退你也不必考虑,我会教你怎样说,你只负责说即可。” “噢,这样啊…” 姜夷录应罢,若有所思的神情随即逐渐凝重起来,“那么此事,我可有谈条件…或是拒绝的余地吗?” “但有什么条件,王子殿下俱可直说。” 斧执事应道,“但…我可不明白王子殿下有什么必要拒绝。” “当然有了,这还不明显吗?” 姜夷录深呼吸了一道后说,“说服宣军回头,这是明面上对炎国有利,保住炎国领土的行为。炎国侵吞六国、合并天下之志如此明显,我江国将来必难逃灭亡。那么…我为何要帮这个忙,保住炎国?” 听到此处,却轮到是阁主扑哧笑了一声。 “唉…国舅爷,这话就见外了!” 斧执事听罢也无奈拂面嗤笑道,“说过多少回了,姜元夕与苍禹姻亲已定,将来炎国统一,她会成为王妃,随后生下的炎国继承人虽是苍姓,但也将是你江国王室的血脉呀。而且炎国吞并江国后,也不会屠杀清算江国宗室,江国的王公贵族与平民百姓、从上到下都会幸存下来,继续过你们的安生日子…国舅爷,何苦执着一个名号呢?” “啧。” 听到又是这番说辞,姜夷录便也摆出了副不耐烦的神情、随后转移话题道,“罢了,那便不说此事。那之后呢?你们阁主刚才还说,我出去十分危险。现在,你又想让我主动到炎宣对峙的前线现身,那之后呢?没有用处了的我,铉影阁还有必要保护吗?是防止别国抓到而继续囚禁我,还是直接杀了我?” “还是那句话,王子殿下。” 斧执事叹道,“您是将来的国舅爷,铉影阁目前助炎国做事,不会害你。不过一定要说的话,谈判若成,宣军那边很可能会要求把你带走作为人质。但即便如此我等也已有对策,王子殿下还是不必挂虑,且去收拾行李,随我到军中同行即可。” “这…” 闻知铉影阁已算到了这样久远,姜夷录不禁惊愕,迟疑许久… …… 姜夷录离开后,只余阁主与斧执事二人仍在主厅原处。 “阁主还有何事嘱咐?” 斧执事问说道。 “有。” 阁主答道,“此前…我将杬祝剑与沉武刀交给范远与榑景明,想让他二人回天门山,却不料那范远竟第二日便带着杬祝剑下山,消失无踪了。” “此事不是早已知会了吗?” 斧执事疑虑道,“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您也早已通禀不必再追踪保护他…” “是,我是说过。” 阁主道,“但近来…栎县传来情报,范奶奶闻知天下大乱与孙子被通缉,忧虑成疾,急需救助。连他婶婶也辞去了工作,小弟也不再上学,都在家照顾老人。你此去正好途经栎县,从这里带些丹药过去,处理一下此事吧。” “这…好吧。” 斧执事听到只是如此小事一桩、便点头应了下来,“我稍后即刻去取。”说罢,便抓起巨斧,站起了身来。 “嗯,走吧。” 阁主点头应罢,便不再理会斧执事,而是拿来一卷竹简,摊开在面前,在微弱的灯光下阅读了起来。 斧执事则俯视着眼前人,神情渐趋凝重… 迄今以来,此人动用铉影阁上下这样多人手心力、如此照顾范远,甚至连他玄阙宗两件法宝也舍得给出去。如今,更是要将这样的琐事交代给他这样一个四大执事、炎国将军来做。 难道,仅仅因为两个执事是他创派的骨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