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榑景明便开始如范远遇到卫尘风般,向叔父榑浩澜讲述起了自己下山以来的经历。虽然二十二年有许多故事可讲,但当然还是近几个月来最是精彩、且叔父最是挂心的。 从他们三个多月前正式出师下山、由俞岭关入渊起,到在渊因风氏而先后遭遇的两度夜袭,到在寅城发生的一切,再到离开栎县后一路漫寻、直到发生在湫阴城的事… 与范远不同的是,榑景明在此未对叔父有任何隐瞒。 许是出于对终于找到的、阔别多年血亲的诚挚与信任,亦或是一时大意而下意识的没有掩藏、脱口而出,又或只是江湖经验尚浅而完全不知…即便是那几个事关危秘的名字,他仍似是不计后果般、完全透露了出来。 尤其对于都说过自己是启人的罗大哥与子显姑娘,还交代了更多细节、反询问叔父是否有听说过这两人。 榑浩澜则是摇头,表示从未得知。 这便奇了,即便以叔父这样一人便负责了整个家族的大黎消息,又位居中军元帅,定是掌握了天下足够多的、且尤其是启国方面情报才对。罗大哥与子显姑娘皆非凡人,却在叔父这是从未听过… 莫非在此三人当中有人说了谎,或是还有其它原因么? 而与卫尘风一样的是,在听完了这番讲述后,榑浩澜自是对这如此神秘又强大、自己还从未听说的铉影阁产生了兴趣。 尤其在听到铉影阁四大执事分别取代号是斧、石、剑、刀时,便见他神情更是凝重了。 但最终,还是没有对侄儿提出。 至此为止,他仍认为还有许多事尚不能与眼前这位“天门山道士”提及,或许,还需一段时日吧… “好了,我看…也将未时了吧。” 榑浩澜坐在主座位置,只稍瞥一眼远处校场上、旗杆影子方向,再心算一阵,便确认了时辰。而后,榑浩澜端起铜爵一口饮尽罢,便置爵在桌,看向侄儿、主动中断了话题说道,“启国近年虽无战事,但你叔父每日仍要管二十多万人吃饭睡觉,监督他们操练,再加上处理军情和要往家里送的情报,事务还是很繁忙的。我先找个人带你回城里,你就到我府上住下吧,房间有的是。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好。” 榑景明听罢遂主动站了起来,“那就不搅扰叔父了,晚上再谈。” “嗯。” 榑浩澜神色平静应道,“既然郢郸事暂时被他们铉影阁‘包办’了,与我们又没什么纠葛,你也不宜再去,不妨就在邯郑住段日子吧,咱叔侄俩也好多说说话。至于你师弟…若你担心的话,我可以派几个探子往郢郸去,顶多再嘱咐他们如何应付铉影阁执事,也就能有消息了吧。” “那有劳叔父了。” 榑景明于是微笑一道出来,朝着叔父躬身恭敬一揖。 榑浩澜则看着侄儿,神情间仍是若有万千思绪… …… 约在修屈师徒离开墨家后不久,消息刚传到寅城,已是“寅伯”的邘意便使出了第二招: 他派出大批使者,携带金银财宝与信谕,赶赴往乐、未两国各地去。 这些使者们进入乐、未,专程到那些当地权贵,或是官宦世家,或是公侯宗室,或是地主豪绅,或甚至是私兵恶霸等的府上…通过信件,与这些贵胄们约定一个时日,让大家在禽阳一会。 这个日子,便是在范榑二人分别入江、启的数日后… 六月廿五,大暑。 而这,“恰巧”是约在流言初起的一个月后,又专挑在了几乎被视作墨家门户与哨站的禽阳,其用意已再明显不过。 在此等乐国局势暗流涌动、山雨欲来之时期,一位恰好来自他寅伯处的使者、带着财礼与请帖来到府上,任谁都会考量再三。 由于时日短紧,每位使者都顺带表达了寅伯意思,最多只许考虑半日。 时辰一过,未作答复便视作拒绝,使者会原路返回。 这既是寅伯在给这些权贵们示威,亦是在给他们施压,逼他们速速表明立场。 是故,这当中便并非所有人都收礼答应前来了,既有严辞回绝者、亦有委婉推辞者,有收了财货还表示不来、或假称要来其实不来的,甚至还有不敢收礼、连人也拒见的… 即便如此,最终能来到禽阳的依然凑出了大小足足十六位各方权贵。 当中,乐国六位,未国十位。 加上他们各自带的随员与护卫,受寅伯之邀来到禽阳城的外地人、便已超过了二百。 十六位权贵前来的目的,当然也并非完全表达“站队”的意思。这当中仍有见风使舵、趋炎附势者,或只是屈服于其淫威者,亦有尚在观察局势、只想过来趁此机会搜集更多情报,再做日后决断者。 而寅伯挑选的聚会地,则更可称是“跳梁跋扈”了: 不在别处,就在城中墨家宅院的正门对面! 由于整条街皆是相同建制的民宅府院,是故,位于墨家宅院对门的另一间,便也是处能容上百人的大院。 新上任的墨家巨子“高丹”得知后则是惊惶不已,不仅立即撤销了追捕修屈师徒归门的命令、还改为了要将师徒请回来指教对策…短短数日,前后态度便完全倒逆了。 不久,甚至连已在宣国青城就任县师的芈筠都被师弟妹们突然先后找到,接连传达了两条完全相反的情报,令她是疑惑不已。不过她这会已有了官职,当然是暂时抽不开身了。 直到聚会这天,修屈师徒也未被找到,不曾现身。 然,这场聚会虽未邀请墨家,但再明显不过的是,墨家是再无可能逃避、而必须要面对的了。 是故,高丹也只得给来到禽阳置办场地的寅伯使者知会了墨家态度。这倒是一众高门权贵中,唯一仅有的主动申请加入者。 寅伯得知后,也回信同意、并不拒绝。 一切或许恰如那个把自己弹劾出去的大弟子“屈杉”所料,自寅城事故、尤其是被降爵后… 邘意的矛头,便已对准了墨家! 最终,这天聚在这间宅院里的两国高门权贵领袖、便有了共十八人,算上一同挤进来参会的随员与在外持守的护卫,便已有了二百余人。如此密集,倘有什么人趁势混杂在人群中,怕是也不会轻易被发现。 这天正午,乐南禽山下,禽阳城中,寅伯聚会宅院内。 是日,午时三刻。 院内正厅大堂上,此时也已几乎挤满了人,汗味完全盖过了炉烟香,尚未开始前、数十人各自攀谈的声响也使此处显得十分嘈杂… 最尽头主座是两张条桌,往下两侧则是左七右九。 位右主座盘坐着一青年男子,魁梧奇伟,发尾处扎辫,披一身金色虎纹长氅、内覆明黄丝袍,腰挂宝剑。剑眉星目,眼神锐利。鬓角至唇边留有圈络腮的浅须,细密间是锐若针刺。 正是本场聚会发起人、乐国当今寅伯,邘意! 即便已被降爵,此时他也仍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看不出半分失意或憔悴模样。 在座乐国权贵里,甚至还有些从朝廷处分到了他兵权的,但面对这些换了新将军还是完全心向邘意、而根本不服统治的“邘家军”们,其实还是不敢得罪。有的甚至明面上收下兵符和兵马,实则还是回信表达了臣服。 一次降爵削权,竟使邘意是实际上增扩了自己的兵权… 乐国军机已是不论侯伯爵位之分,牢牢围绕了他邘意作为中心! 接着,主座位左者却并非是那个众所皆知、虽主动要来但实则是“不得不来”的目标——墨家巨子高丹,而是位年纪看着与邘意相差不大的青年男子,穿着不如邘意般高傲狂放,相较而言只佩戴了些更多珠玉坠饰而已。 该男子便是在场一众未国权贵当中的地位最高者,来自未都雍邑世族“安氏”的一位代表,安邴。 安氏家主在未国朝堂就任高官,算是两人之下万人之上。全家子弟同样绝大部不是在朝堂便是在玉娄城,当然,安邴也不例外。虽不在同一位师父座下,但仍算是当今未王同门、同辈的师弟。 要请动此人来,邘意要送出的礼也是多过别家的。 或也正是因此,他才区别于所有人、坐在邘意了身侧,那同属主座的位置。 除此二人外,最是吸引众人目光的,便轮到是那一头乌发,长着如邘意般络腮胡、眉眼间原来英气已然钝散了许多的,因师兄修豫离主动离去才突然上位的墨家巨子“高丹”了。 虽与众人般皆是盘膝跽坐,然他落座的位置却相距主座最是遥远,仅在进门左侧,代表乐方的七张桌的最末一张而已。 以黎礼而言,这一位置几乎可算是“卑贱”。 在这一场合,高丹先前敢于率众对师兄问责发难时的锐意与气场是已消却殆尽,有的甚至只剩下了紧张和忌惮… 在墨家学说逐渐式微、已不再被当作是“显学”的当今,在座权贵已是再没一个是他们能招惹的了。 再接着,便是来自两国的其余各方人物。 当有着与他们同所属,又更具权威与地位的人物出现时,即便同是一方权贵,这些人心中也仿佛是有了底,攀高结贵、狐假虎威。神态皆是无比轻松自在,笑得更是十分坦然。 正是在这拥挤、局促的环境,与紧张的气氛中,见到主要人员已经到齐,寅伯也终于起身,将要开始发言了。 哗哗—— 与此同时,在场十六人也纷纷起身,唯有那高丹是不动声色,强装着副冷静、高傲模样的仍坐着。 在他身后的弟子们,也没一个给那寅伯留出好脸色。 此际,本来挤满了人、尚在嘈杂议论着的大堂内,则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诸位!” 寅伯懒顾那墨家,只看向众人、声嗓洪亮道,“今日能在此如约赴会、共聚一堂,鄙人,寅伯邘意,感激备至!欢迎诸位,来到乐国!” “寅伯客气!” 十六权贵纷纷作揖笑应。 “好,哈哈哈…” 随着寅伯在大笑中坐下,十六人也纷纷坐下。 随即,寅伯便开口说道: “诸位能来,愿来,便是给我邘意面子,便是把我邘意当朋友。” 寅伯说道,“既然大家是朋友,那么…我邘意便当着诸位朋友的面,把最近以来…许多需与诸位解释的,想与诸位说的话,以及诸位对我邘意还有的什么疑问,就在今日,一并解说了吧!” “好!” 座中有人鼓掌叫好,除安邴、高丹及墨家弟子外的余众也纷纷效仿,声潮一起,厅内顿时掌声响动… “先说…” 寅伯接着开口,掌声便顺势停了下来。 “…诸位应当最是关心的,我被降爵之事吧。” 寅伯直接开门见山道,“诸位都已知道,我已于一个月前…在乐都临蓟,被乐王…降侯为伯了。爵号、食邑、俸禄、兵权皆是通通大裁,于我而言…可是笔不小的损失呀。” 说到此处,寅伯一双锐眼便看向了乐国一排、座中那些分到他兵力的人们,尚微笑着的脸突然变色… 只一个眼神过去,便吓得他们是寒毛直竖、不敢与视了。 而当他目光扫到高丹处、与之对视上了时,只见那高丹,虽未被他吓得避开眼神去,却是也因此不由自主加重了呼吸、加快了眨眼… 见众人是这般反应,寅伯便恢复了笑容。 “乐王未向天下公布我被降爵的原由,我便在此…向诸位解释了。” 寅伯继续说道,“或许在场诸位…多少也已从这一个月以来的一些江湖流言中有所听说了,正如诸位所猜测的般,我邘意被降爵,与五月初一发生在寅城的‘李夫子讲学会’事,是有直接相关。不过…并非是讲学会本身。” “讲学会上,并未发生什么…我与谁结怨的事。” “是我…趁那时太师白真在场,将他单独请到包厢,向他请教了能使我大乐强军强国,使我邘意能在有生之年…建下不世之丰功、足堪留名青史之伟业的大计。而白太师果不愧是纵横家名臣,开口便是非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