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五月初一夜在寅城的五十一名墨家弟子、迄今也只有屈杉一人回到总院,对于这一趟寅城之行,面对一众同门的询问,作为领队的大师兄,屈杉总要给出些说法、而无法是完全闭口不谈的。 是故,后来长住总院的日子里,墨家上下便也先后知晓了一些。 譬如灵石、寅侯的政变意图、铉影阁等类危秘之事,屈杉自是还得隐瞒过去,只说那日在讲学会的争鸣时偷听了寅侯与太师密谈,当夜被寅侯派兵捉捕、而带师弟妹们机智逃脱而已。 最核心与危险的具体细节,即便是高层们也并不清楚。 一切真相,至今也就只有巨子修豫离、屈杉自己,以及在外的五十位师弟妹们知晓而已。 并且就连他们,也尚未知晓,灵石之事为真。 “这…” 此刻,两位师叔听罢他的一番回答,再是对视一道,各皆露出了副半信半疑的神情。 “二位师叔…这是不信么?” 屈杉虽是开口如此问,然察言观色、却已读出了二人眉目中的踟蹰,遂是,心中也已渐趋笃定了。 “你这样说,要我们如何信?” 当中那青年师叔回应道,“种种流言皆指向你,你便直接说是寅伯拙计,这…任旁人怎看,都像是推诿掩饰呀。” “那弟子接下来再解释也是枉然,师叔也就不必再问了。” 屈杉于是直接冷毅回绝,“且只待之后事态发展即可,师叔只需明白,墨家之后发生的一切,皆在弟子算计与预料之中。” “屈杉,你!” 被一介晚辈这样直接推却,还当他面讲出这般似有些“装腔作势”般的话语,青年师叔听得是有些恼怒了起来。 “师弟,屈杉说得对。” 巨子修豫离此时则是开口了说道,“流言一来便起疑心,这与中招无异。若在这样时机做不到稳当团结,那么,也恕师兄我直言,不论屈杉他,还是我,还是我俩,但有什么谋划与准备,该是都不宜再共商了。” 青年师叔则应声同时看向巨子去,更是有些难以置信。 “师兄,你可不要冒险。” 中年师叔开口道,“墨家早已不是什么显学大家,若再学不会审时度势、量力而行,总有一天…是要走向覆亡。” 修豫离听罢,只摇摇头而已。 “既如此,那便没什么可说了。” 青年师叔说着便站起了身来,“你两个好自珍重吧,要想清楚…怎样才能保住墨家,怎样才能最于墨家存续有利!” 一旁的中年师叔也随之起身,二人就此直接转身步开,掀过帘帷、不告而别了。 修豫离与屈杉则也转朝两人,一言不发,微微倾身,作揖告别。 …… 是否有人故意散播的流言,又是否是寅伯手下或遣雇,在这人来人往、热闹扰攘的集市中,早已是无从查起。 而这阵风从小城刮进深山,不仅没有消散,反倒是还愈加沉郁、浓烈。 又过了些日子,进入六月。 流言加剧,到了这段时日,整个禽阳城几乎皆已听过了这些说辞,大街小巷甚至已开始流传起了墨家大弟子屈杉的其它坏话。还一并裹挟着被反复颠倒歪曲过后的原版,开始带出禽阳,流传到了乐国南境的各地去。 山中,墨家总院内。 假话传多便成了真话,流言听久了也就信以为真。整个墨家上上下下,即便是最早听到、保持警惕的一部弟子们,经过这些日子的“思考”,也都纷纷如那青年师叔般中了招… 每每见到屈杉,都有一副异样眼光,或都总想探问这些传言虚实。 而面对所有师叔、师弟妹们的每一句询问,屈杉都只简单冷静的答说一句“非也”、“误传”或是“谬论”,不做过多解释。 毕竟在谣言面前,是攻是守都是亏损,唯有置若罔闻、待其冷却,才是最佳应对策略。 当然,倘若是有人刻意散播和渲染、以致加剧的,那便另当别论了。 不过即便如此,亦仍是避免不了越来越多的中招者,还有囤积起来的许多背后议论… 果如屈杉所料的,由他一人、牵连着整个墨家的名声与势力,皆在不断降弱。 …… 终于,时至六月小暑。 待到几百名墨家弟子尽数中招、又过去数日后,墨家内部对大弟子屈杉的异议的矛盾终于累积到极限,爆发了出来: 这天一早,上百名墨家弟子聚在主殿前的广场上,对着殿门高声连连… “巨子请让大师兄出来!” “大师兄出来,给我们个说法!” “大师兄出来解释!” 殿中尚在早起晨读的修豫离受到搅扰,放下书簿、走出到殿门口来,直面了在眼前石阶下汇聚的上百位弟子。 当中领头的,还是昔日那第一个被弟子屈杉推驳而显出恼怒之色的青年师叔… 巨子修豫离的二师弟,高丹。 然此刻,修豫离的神色却并未显得有半分惊诧,就仿佛真在他与大弟子的意料之中般… “诸位安静!” 面对众弟子,修豫离抬手挥动两下示意,便很快压下了声势。 见得声潮冷却,带头的二师叔高丹于是立即第一个呵斥、质问了起来: “师兄,你得让屈杉给众弟子一个说法!” 高丹朗声道,“两月前,五十一名弟子去寅城求官,虽未曾在寅城求得,可其余五十名弟子,皆另去东方各国求到了官职,却独他一人回来,深居不出!对于这些日子流行在禽阳的传言,他也不做任何解释!” “师叔说得对!” “巨子请让大师兄给个说法!” 有二师叔的带头,后边的众弟子也群情高亢、呵斥示威。 “咳!” 修豫离抬手、故意清嗓厉咳一声,再度压下了众人声势后,便严眉肃目、注视着师弟高丹,厉声回应,“那…你等想要他出来作何说法呢?” “他四月二十即到了寅城,又携众弟子,参加了五月初一李夫子的讲学会与争鸣,在寅城待了有共十日之久!” “十日可以做许多事,哦,他却解释得模糊。” “流言传出,他还说是寅伯散播,实际上明明是他一回来便与人说,寅侯那夜派兵捉捕他,还他机智逃脱。” “明明是他回来便说了寅伯坏话在先,如今还敢推罪于他!” “经了他去这一趟,寅侯没做什么,却是被召回临蓟、贬为了寅伯!” 高丹同样厉声道,“还请师兄立即让屈杉出来,当着你我与众弟子的面,将他在寅城十日所做一切,完全解释清楚!” “师叔说得对!” “巨子请让大师兄出来!” 众弟子们再是激昂应声附和,声响在山谷中回荡、不绝于耳。 修豫离望着眼前这一幕,两眼不禁微眯,充斥于神情间的是种难以言说的意味深长… 正在此时,便终于见到主殿中、巨子身后的一片深邃阴暗中,有道着一身朴素衣衫、两臂佩一对木制护具,束发扎髻,眉眼间英气十足,形象令在场众人是再熟悉不过了的身影,缓缓走出显现… 墨家大弟子,屈杉! “诸位冷静,屈杉在此!” 屈杉走来到巨子身旁,面向阶下众人,恭敬抱拳、厉声回应。 “屈杉!” 高丹师叔上前一步,仰面对着师侄厉斥道,“你也听到师叔的话,以及师弟妹们的索求了!现在,不管什么在不在你预料之中,为了我墨家安稳平定,你这个流言的主角,务必,给今日在场诸位一个合理且详细的解释!” “对!” 众弟子再度附和,假高师叔之威,已敢罔顾身份而言话。 “可以!” 屈杉抬望向一众师弟妹们,厉喝一声、伸出手来示意罢,随即,便准备开口了… …… “正如高师叔所说,对寅城十日所行之事,我解释得模糊,是有所隐瞒了。” “对五月初一当夜之事,为墨家安全考虑,我更是有所谎报。” “既然诸位这样关心,那么,就请诸位冷静,我接下来,便向诸位一一解答清楚!” 屈杉声嗓洪亮,开始解答起来道: “首先,前十日所发生事,还是如我此前所说一切,并无任何隐瞒或谎报。重要的,皆在五月初一讲学会争鸣当天,及当夜所发生之一切。” “当天,我派出师弟去偷听了邘意与太师的谈话。” 即便事已至此,屈杉依然明确着自己立场,在任何场合皆公开表示了对那人的不敬甚至敌对,直呼其名、不肯称他的爵位。 “邘意向李夫子的师弟、同为纵横家大家的太师白真问计,请教乐国…或说他邘意本人,可以东出争霸的良计。” “这一想法,虽于救乐国百姓于贫苦或有利,但却必陷他国百姓于灾祸流连,更有违我墨家‘兼爱非攻’之思想…” “论心论行,皆该当诛之!” “太师难忍受得他反复纠缠,便随意给出了三十二字建言,指示他前路,也正是此三十二字,使他一下反转了先前对我墨家之态度,突然只在当天便改作要招我墨家入麾下…” “而这三十二字,便是——” 解释到这,屈杉将已是一个多月前听到的寥寥数语、在众人面前也完整的背诵了出来: “严明军纪,巩固军心。南联未墨,东抵炎宣。缓图东进,远交近攻。尊奉天子,遂可称霸!” 而与当日寅侯及甲士们相类的是,此时主殿前的上百名墨家弟子听到这三十二字,几乎同样是各个瞪眼咋舌,转瞬间便是万千思绪交集… 此前,他们只知大师兄派人去窃听过寅侯与太师谈话,便被寅侯当夜派兵捕捉。 而今日,当他们聚齐到巨子主殿前来示威,逼得大师兄亲自出来解释,才终于详尽得知大师兄窃听到的具体内容。 云淡风轻三十二字,便化作了一杆受风大纛… 决定了接下来几年甚至几十年,墨家、乐国,乃至天下七国数百上千万兵丁百姓的生死命运! 紧接着,上百名弟子们便皆各个议论了起来。 屈杉也给了师弟妹们时间思考,只冷静而平淡的注视着眼前,没有继续往下说。 待到声势渐趋平静,他才接着解释道: “寅侯深信太师实力,对他随口所诌一番话语狂热追从!正是因此,他当天便遵照建言所示、改变了主意,从原本的拒绝我等为官,扭转为了想要不择手段的联结墨家、成为他的扩张力量!” “之所以如此形容,只因他邘意看上的,并非我们墨家思想,而只是我们墨家历经数百年研究,所发明创造出的许多适用于战争的力量。” “但是,这些力量创造出来,是用于锄强扶弱、惩恶扬善,而非是让他邘意实现野心的!” “墨家思想从来不是,也绝不愿意是无道侵略者及战争狂徒的助力!我们向来是弘扬侠义,我们墨家,才是‘侠’者之本源!” 屈杉连声解释着,情绪也同样亢奋。 重复强调这些每个弟子早已熟络于心的经论戒条,也是在当下这一墨家受到谣言攻击而出现了动摇甚至裂痕之际,尽量维护住内部的团结… “是故,我屈杉,便也改变了主意。” “我带着师弟妹们去寅城求官,是想将我们的种种思想,我们的守城术、治民术,我们的利民工程带到寅城去的。” “若是他邘意一心只看上我们的战争术,那么,自是恕不奉陪!” “而当夜,他邘意派兵来捉捕我等一众弟子、欲行绑架之事,也并非我屈杉谎报,亦是如实发生。” “只不过,我也向诸位谎报了一点——” 屈杉解释道: “当夜,并非是邘意派兵包围墨家宅邸,我率众逃脱。而是…我提前掌握了邘意出兵情报,便早早率众出城,防患未然,先下手为强,在他行军路上,便将他二百精兵小队伏击了!” “什么?!” “大师兄,你…” 听到这一番与此前一段时日迥异的解释,顿时,广场上的百位墨者,是再度震惊得瞠目结舌,比之适才听到什么卅二字时还要夸张了。 若说此前,屈杉一直说寅伯坏话、诿罪于寅伯,只是希望自身干净的话… 那么此刻,他主动承认自己派人窃听寅侯谈话在先、率队先手伏击寅侯军队在后,这等同于揽罪于己身般的说辞,又是何用意? 莫非屈杉他…当真没有说谎么? 由禽阳流传开来的…当真只是寅伯邘意派人刻意散播的流言,是他对墨家发起的主动进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