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筠及四位师弟在宣国青城落脚的日子,是五月初五。 休息了一夜后,次日,五人即带上行李包袱来到县府、各皆准备领受自己的官职。 尽管的确很赏识墨家思想,经过一日的长谈也证实了他们的身份、对他们并无怀疑,加上自己也向来言出必行,但毕竟还是初来乍到,身为县尹的申正则并没有任性的直接授予他们什么高位。而是逐个考究、询清了他们各自的能力及专擅的领域。 最终,五位墨家弟子中,一人进了县司马府,掌军事; 一人进了县司寇府,掌刑狱; 包括芈筠在内的剩下三人则皆进了县师府,掌民事。众人对这番安排并无任何异议,同样,这个位置也是在芈筠的期许之中。 当然,当天做下的决定,依然只有口头效益而已。 作为坐拥千里江山的中原最大诸侯国,宣国的选官职爵制度历经多年完善发展,已是十分严整。即便在最西境、贫瘠而荒凉的青城要任命几个外国客卿做官,申县尹也依然是要呈书大淄城朝堂、上报通禀中央过才可行的。 而若是信使当日出发,宣王也立即给到回应的话,一来一回,也至少约需到五月底才能有明确答复。 然墨家众人对此则是颇有信心,与炎国独尊法家不同的是,宣国地大物博、向来博采众长。 有墨家弟子愿意为他们效力,他们应当不至于拒绝。 …… 当日傍晚,城北驿站。 陪同着县尹大人来此,目送着他派信使出发、寄出了那封送往宣都的信后,芈筠此时也想起了什么,遂也当即取来纸笔、留下了两封书信。 一封,寄往位于乐国南山的墨家总院。 向巨子、哥哥及一众师弟们报平安的同时,也通知他们自己将在宣国青城为官的消息。 另一封则寄去了炎国南境的栎县,尚具体未知地址,只能写是寄给两位来自天门山的,一个姓范、一个姓榑的道长。只期或许将消息给到这,信使就足以找到二位道长。 这封信的内容与上封相差不大,或者可说除改了称呼修辞外、剩下的内容皆完全相同。 当然,还多附一句,对那日榑道长追赶太师仪仗的后续的询问。 即便绑架失败了,但他寅侯谋反之心已然坐实、如今又的确还是掌有几十万乐国主力大军实权的军侯… 他但凡有些任何动向或变化,同在乐国的墨家都是必须要关注的。 寄出了两封信后,芈筠便随申县尹回城去了。 随后,她与四位师弟一道在宣国为官,为墨家施展才华、宣扬思想的日子,也就真正的开始了… …… 炎国南境,仅邻炎都孟阳百里外,有座人口同样只有数万的小城——栎县。 此城,便是天门山道士范远的家乡,是他父亲、祖父,甚至范氏往上再历数许多代的出生与成长之地。 六岁以前,范远生活在此。 六岁那年,师父一心道人路过栎县,说服当时的范爷爷,将他带去炎北的天门山、自此出家做了道士。 十八年的修行,让他没有活在一个纷乱的大争之世,而是逐渐养成了一个极是清心寡欲的心态,也让他练成了一身下山以来、迄今为止,不仅自保绰绰有余,更可说几乎不曾遇到过什么敌手的好剑法。 当然,他的这份心态在遇到卫尘风后,便发生了改变。 而他剑法虽无可指摘,更还会许多天门山道术、奇术,随身还带有些小法宝,可比起独行千里的卫大侠,他始终还有一个最大的区别,甚至对于这个乱世而言、可说是“弱点”的地方—— 他做不到下手杀人,甚至连致人伤残也不行。 而在护送完了奶奶一家回栎县、并安置好他们后,接下来的他还要与师兄一道前往孟阳,向炎王汇报这近三个月以来一路上发生的一切。随后,或许便是要继续出发,去探查王子禹与公主元夕的下落… 他们的“江湖之路”,还远远没有结束。 尚不知将来的他,是否终将遇到要他下手伤人、杀人的那天。 而那时的他,会怎样反应,会发生什么,就更是不可预知、不敢想象了… …… 栎县东临王畿,南临商泽大湖及宣北草原,西临汕水,北通炎都孟阳,而其所位之处、与如上任何一处的距离都仅有百里左右,加上又是丘陵地势,居高临下、平坦开阔,水草丰美、资源充沛,进可做炎国由此向南推进的中枢与前哨,退可做保卫孟阳的障城与陪都、互为犄角… 几乎可说,栎县的存在,简直是写明在了纸面上的“兵家必争之地”,如此,此城在三年前被寅侯突袭攻打的缘故,却是清晰明了得多了。 而与湫阴、青城最大的截然不同之处…便是它与国都实在过于接近。由此便在国家发展中产生了一个严重问题——人口与资源的流动。 学子、工匠、士卒,皆奔着更丰厚的回报、更多的机会与更宽阔的视野,便要到国都去闯荡… 同样一批货物,商贩也几乎都会选择稍微拉到国都去倾销。 求学、做工、经商、入仕、为官、从军,甚至是在那驻足停留、成家立业,相当于是直接移居了过去。 由此也就导致了,尽管栎县交通发达、来往各国人员交流密切,可却始终发展得非常缓慢,这一说来虽怪、却也还解释得清的现象。 当然,也偶有些例外。 譬如失败了回来的,或是虽成功了,可接下来所走“商仕官军”的方向、又偏是回到家乡的… 还有竞争实在过大、名额辈分排满了,而不得不归去的。 这些或许也就如范榑二人般,度过重重山峦、方知青云幻梦一场,兜了个大圈、最终回到原点罢。 过商泽北关后,只两三日,范榑师兄弟二人便安全护送着范奶奶一家、回到了这个范远的“原点”。 不学兵法与纵横家理论的二人不懂、也不怎么关心上述那些,只顾在城里替他们安身而已。 早在寅侯三年前攻下此城、迁走百姓时,范氏祖宅就迁居了他人进来,如今范远再带着奶奶一家回来,已是住不回原址了。 于是,他只得另想办法,另寻位置给奶奶一家安身落脚。 然不同于常年劫富的卫尘风的是,两个清贫的道士身上,并没有足以买下一座宅院的余财。 所幸这对于奶奶一家而言,并不成什么问题。此时的婶婶站出来,拿出了范远那神秘的父母之前派人寄来的剩余银票,在栎县同一家银号的分店仍能取用。而那个余额…往夸张了说,即便是让婶婶不工作,也足以供养这一家三口,直到奶奶百年、或是小逸长大了。 越是得知这类消息,就越是让范远对自己那久未谋面的父母愈发充满好奇… 不过,若想去找他们,或许就得是再往后稍许多位的事了。 于是,取出银钱,在栎县城内购下了一处足以栖身的小院后,范奶奶一家即迁居进去,终于是完成了阔别三年的归乡。 范远来到新的里屋,再次向爷爷牌位进香跪拜。 同样,仍是不拜失踪的叔叔,坚决的相信他仍活在世上… …… 数日过去,五月初八。 芈筠第二位信使的快马飞踏在宣北草原上,沿途经过了商泽大湖,经由商泽北关进入炎国,继续向北直驰。 这一路上浩广平坦,数百里路程,非是战时,只两日便到了栎县。 此时的范榑二人,刚巧还都留在城中。 倒不是他们知道会有人写信找到他们,而只是范远,打算在奶奶一家又经历了一番搅扰与奔波后、自己继续出发之前、再多陪伴他们一些时日罢了。 这些日子,在堂弟小逸的连番求索之下,师兄弟二人教他练了不少剑招。婶婶也替他找到了新的师父与书院,给自己再次找到了染坊工作… 在没有什么新的大事情报传来之前,一切仿佛都这样安泰平稳的进行下去了。 直到…这位信使的到来。 进了城后,信使自是遵嘱找地方打探起了两位天门山道长的下落,然而,若他是来早了些、可能还难找些,他偏是在这个时日到栎县,如今要找这两人,便是一点也不难了。 只因数日之前,两个道士、其中一个还背长弓的,护送着一辆驷车大轿进城,并在进城当天,到钱庄取了笔巨款,直接购下了一整座有四五座屋宇的院落作为宅府安身,此举,就足以形同五个墨家弟子同时现身荒凉的青城般,引起是一阵的喧哗与骚动,将消息传遍满城去了。 因而,信使到来这天,只随便找个茶馆一歇腿,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就已掌握到范氏一家的详细地址了。 中午,休息完毕了的他随即引马前去。 叩叩叩—— “来了!” 兽首铜环敲响,门内一青年男子应声罢,便闻其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门闩开启,两门向外打开… “嗯?阁下是…” 开门见到是位陌生男子,范远随即疑惑询问。 “敢问,天门山的范远道长与榑景明道长,可是住在此地?” “我是范远,阁下是谁?有何贵干?” “喔!范道长,失敬…” 信使得知目标正是眼前人,惊喜之余,连忙转身由马鞍扣上取来竹筒,打开拿出信件,递给了道长、同时还边解释说道,“小的是宣国青城差役,青城县师府新来的客卿‘芈筠’小姐托我到此地来,向道长转交这封信件。” “芈筠?” 范远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才刚接过信件、听到话语的下一刹,结合起这位信使所言,便已立即明白。 “宣国,青城…” 将信纸托在手中展开,一目十行的读下来,范远只觉也与他所猜测的内容是相差不大,于是便很快读完、收了起来,“多谢你这趟来送信了,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在我这歇一下?” “哈,不必,多谢道长好意。” 信使恭敬作揖、客气回绝过后,随即转身回去,踩镫骑上了马、执缰便直接要动身了,“小的已经用过午饭了,这下便直接回青城复命去,就不多叨扰道长了,道长告辞。” “好,告辞!” “驾。” 范远送别了这位信使,便目送着他从院前小巷缓蹄离去,上路出发了。 …… 当日,入夜。 范氏新宅的里屋,榑景明、范远师兄弟二人正盘膝对坐,各皆面前摆放着一部线装蓝皮书,做着“打坐”姿势、闭目凝神。 嗡嗡嗡—— “呼…”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深呼吸声间,还有便是神奇的一些怪响,以及发出着微弱青光的、盘旋萦绕在二人周身的一些点点星萤。 照如往常,此时的二人,正在打坐对练。 练的是他们出师时,经由师父顺便带下山来的许多部心法。这些心法能助他们舒筋活络、提气养神,除了最基本的从外在上加深了他们的内功外,更重要的还是让他们在本来一天比一天烦恼和攘乱的江湖之路上,每天都能保持回到一个清净而专注的心态。 而即便只言内功,却也是类多而杂,有阴阳,有五行,有五灵,甚至还有同医家着作般,走灵榷、枢穴等位出发的… 对寻常人而言或许是有如天书,但对这两位天门山道长而言,则是刚刚好,完全是还处在他们当前正修炼到的境界。 今日,他们正翻阅着的这部典籍,已摊开到了最后一页。 而这部典籍,又是他们带出的包袱、所有的心法里,已阅读完、修炼过的最后一本了。 接下来,要么他们是重新练习这些,要么…便是失去方向了。 “师兄。” 范远睁开眼来,气息恢复如常,榑景明也应声睁眼。 此时,盘旋在二人周围的青光也消散了。 “今日,我收到芈姑娘来信了。” 出乎榑景明意料的是,师弟突然结束今日修行、所提起的却又非是与修行有关,“她已在宣国一个叫‘青城’的地方谋到官职了,据她说,那地方贫瘠荒凉,但却有一位有着大才远志的县尹。按她的理解,情况与寅城可说是完全相反,正适合她推行自己与墨家的思想及技术了!” “哦?” 榑景明当然是记得她,但眼下却更在意的是师弟之所以提起此事、以及这样提及的缘由,“所以呢?” “我看,我们不如到青城去一趟吧。” 范远兴奋直言,“出来两个多月了,寅城的事眼下又已全部了结,王子禹和公主元夕的消息还是没有半分头绪。我看,我们就照往日约定,到宣国去探望她一趟,也顺带在宣国打探一番消息,也未尝不可吧?” “…当然好了。” 榑景明笑应,师弟这回的答复则完全是在他料想中了,“那…我们不去孟阳了?” “还不必去。” 范远摇头,“不论怎么说,现在…我们还是弄丢了一个红玉玦的,在没有任何进展之前,我想我们还是没必要去见王上为好,不然…” “没事。” 榑景明爽快答应,“就青城吧,也正合我意。”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