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院外破庙的木门被推响,惊得范远与榑景明二人立即抬头看了过去。 无月之夜的黑暗中,一道身形高大、肩宽体壮的人影迈过木槛,走进了院子里来,此人看起来似是个三十来岁青年男子,须发乌青,两缕龙须自额顶垂下,剑眉星目,细碎的胡茬在嘴边围了一圈。 衣装厚实,背负包袱,两只前臂及小腿皆穿有护具,腰间一杆长剑则是比全身任何一处都要干净,在火光映照下,剑柄及剑鞘上的许多配饰还在闪耀着辉光,看起来是绝非凡品。 男子面色看来疲累且憔悴,像是赶了很长久的路一般。 “哟,这可奇了。” 未待范榑二人先问,男子却先靠在门边、开了口笑道:“本想着在这乱世…还有如此小庙尚能开门,便上来投宿一晚吧。结果却是见了一路残枝败叶,看来不出所料,该是也早已荒芜了。” “可上来了,又真碰到了道士。” 男子笑道,“只不过…不是这座庙的,而且…还是吃荤的道士。” “天下道家许多门派,戒律本就各有不同。” 榑景明应道,“我们那派并不戒荤,倒是阁下您…” 男子一边应着一边朝两人走来:“和你们一样,我只是个过路人,只是见着月黑风高,不便跋涉。途径此处,见了山上有光,便一路寻上来了而已。二位既不是此地道士,那么…也容我一个,一同借宿一晚,没什么意见吧?” “这…” 榑景明看向师弟范远,范远也看回去,两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 而在此之隙,男子却是目光左右稍扫,已经注意到了天门山的道服、玉腰长弓以及两杆剑柄上的炎国王室信物。 “呵。” 见两人踟蹰,男子继续主动走上了前去,“这行走江湖呀,讲究的还得是信义为本、帮扶协助吧?若是猜疑不断,岂不人人自危,成了似那七国互相攻伐一般么?” “这位大哥说的是呀!” 这话说得榑景明低下了头去,却似是打开了范远的话匣子般,竟教他主动腾开位置,招呼了那男子过来。 男子笑着便也坐进了火堆边,与范榑二人同席驱寒。 “我们是天门山弟子,我叫范远,他是我师兄,叫榑景明。” 范远随即介绍说道,“我们此番是奉师命下山来办事的,如今已经办完,在回山路上了。确如大哥所说,也是借地投宿的,呐。”边说着还边将手里的烤串分出一些给男子去。 “哈,这才像话嘛。” 男子笑着接过烤串,便也毫不客气的享用起来,“那就谢过二位小道好意了。” 范远愈发热情:“大哥又是如何称呼、哪里人士呀,怎会路过此地的?” “哦,我姓罗,名沉。” 男子“罗沉”答道:“我应该长你们十多岁,你们叫一声‘罗大哥’就好。至于籍贯…我倒是不记得了,小时便遇上总是各国纷争动乱,奔波迁徙来去,故乡啊…早已不记得在何处了。” “这…” 听到这番话,想起自己和爷爷奶奶的经历,范远不禁沉默住了。 大争之世,各国伐战频繁、波及百姓的祸事,就连无比避世的他们天门山上,都已听了不少。 随便在一处荒芜之地投宿,遇到的路人,也能是战争的受害者。 “不过…我内人是启国人。” 罗沉说到这,望向天空、目光间若有所思,“我和她在启国成的亲,我们唯一的女儿…也是在启国出生的。” “启国?” 范远继续问道:“那罗大哥为何会在我们炎国?” “因为她和我女儿…都已经不在了。” 罗沉低下头来,越是说着,言语及眉目间便是愈发沉重,此前的自来熟、惬意、热情及轻松,都在逐渐消散:“她为我生下女儿后没多久,就又遇到了战乱,乱军中,我们女儿就被掳走了。” “她不过多久,便也郁郁而终。” 范远与榑景明听罢,皆是眉头深蹙。 “自那以后,我便奔走于天下七国间。” 罗沉边说着,边借着手中竹签、望向火堆,那眼光顿时与锋尖一样锐利:“我一直在找,我要找到…劫走我女儿、害她母亲病故的人,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找回我的女儿!” 此话一出,竟又引得两个小道士是有了些微惊心… 战争本身及其引起的连绵灾祸,就已经滋生了足够多的血债,即便是被波及到的,都还能有如此般生出新的仇怨,又接着将刀锋延续下去… 看似…除了像他们道家一样“放下”外,就只得是一个无解的循环,无止境的轮回了。 可是,说到这种轮回的最开始…杀人? 不论是自小在山上长大的榑景明,还是半路出家、还算有些俗世童年的范远,“杀人”这件事,对他们而言,都是听着似是时刻发生在身边、实际上却从来无比遥远的经历。 甚至就连这个想法,他们都从未产生过。 一幕仅仅是削掉耳朵的场景,都足以令榑景明余悸数日,又何况…是要如宰杀禽畜一样,去在人身上“见血”呢? 那些士兵、将军、侠客、罪犯、刽子手…他们都是如何做得出的? “好了,我饱了。” 罗沉说罢,遂放下手中竹签、抹去嘴边油渍,起身退后、来到厅堂的角落处,自己开始动手给自己清出一块地盘来,一边还同时说道:“二位小弟,大家既然都是借地投宿之人,饱腹了后,还是及早休息吧。明早,咱们便要江湖陌路、各奔前程了。” “嗯。” 范榑二人应罢,看着罗沉去动身整理,自觉也已饱腹,便动身到了周围各自已摆放好行李的位置,准备躺下休息了。 …… 次日,二月廿四。 上午,明媚的阳光透过山林间碎叶的细缝、照进了破庙,这才将似乎已睡了许久的范榑二人照醒。 二人起身,昨夜的罗沉大哥已经先行离去,不见踪影了。 环顾周围,行李包袱、剑、弓箭、信物、马匹,属于他们的东西一样没少。反倒是厅堂里烧了一夜的篝火堆已被他熄灭。 榑景明至此才完全放下心中的警惕,相信了那罗沉确实不是坏人。 “师兄,你看这里。” 正收拾着物什的范远蹲伏下来,发现了一尺材质精贵的绢素,上边工整的写满了字形优美复杂的启国小篆,卷尾的署名正是“罗沉”。看来,是昨晚的罗沉大哥在离开前,竟给他们还留下的一封信。 不过…会随身带笔墨纸砚,用的是这般材质,写的是这般字体… 这位罗沉大哥…究竟是何人呢? 榑景明凑到范远身边,二人一同读起了罗沉的留信来: “谢过二位小道的款待与包容,二位愿推心置腹、某无以为报,见二位江湖经验尚浅、对外人竟无戒心,便就此致书一封,权当指导。其实当今江湖世道,确如某所言,已是猜疑不断、人人自危。往后,二位若再见陌生人,为自身安全,切不可再如昨夜般热心。否则,将有性命之虞。” “某自称姓罗名沉,其实并非真名。妻女故事,亦是杜撰。昨夜一面,今后恐再无机会相见。就此与二位拜别,江湖再见。” “罗沉,留书。” 二人一同读完“罗沉”留下的信,顿时是皆沉默了。 昨夜先说了信义为本、帮扶协助,自己名叫罗沉,今日又在信中说罗沉并非真名、妻女故事是杜撰? 刚说完,又在信下署名为罗沉? 这个曾自称“罗沉”的青年男子,究竟是何来路?有何秘密,又是真是假呢? …… 寻不到任何他留下的相关踪迹,无从追起、也无需去追,既然东西未少,师兄弟二人便也清理干净了他们在破庙中留下的痕迹,牵马下山,在午时的暖阳中继续踏上了回山之路。 沿途,他们经过了曾经范远的家乡,可自从上了天门山、爷爷奶奶也“搬走”,自家宅子也住进了新人后,范远对此也再没什么留恋了。 接着,又路过了炎都孟阳城。 一路向北,师兄弟二人这回赶路比下山要快了些,历经数日,终于在三月初一这天,回到了天门山。 天门山,炎国境内的道门之一。 此地位于炎国极北,乃至几乎到了整座大陆的最北处,再往北百里便是冰冷无垠的北海了。 山峰高耸于云端,似有千丈。 而作为门派的历史,则更是早过当今天子的黎王朝。七百余年来,天门山都自称是“道门剑宗”,这里从开派祖师起,便以道家思想为本,主张以剑为尊、养剑修身,在达成了抛去凡俗执念的心境下,再汲取着此地浓郁的天地灵气,最终便能超脱凡俗、羽化登天! 据说修成仙身,便是长生不老、无病无灾,法力高深,从此再无一切禁锢桎梏… 而这一境界,正是全天下远不止于天门山的、几乎所有道士们都在追求的最终目标! 尽管当今的天门山尚无传说中的“仙人”,据说曾经还是出过的。 当今天门山的掌门道号“一心”,世称“一心道人”,在以剑为尊的天门山上,自然是位道法高深的剑术高手。上山时是半路出家,继承掌门之位时的年纪亦是很轻,是故虽是掌门,在山上依然还是有许多长老,是能与他平起平坐、乃至比他还更有威望的。 而他本人的门下则是有且只有两名弟子,正是大弟子榑景明,及二弟子范远。 话说三月初一这天正午,两位弟子走了不知多少阶石梯,穿过缭绕云雾,攀上千丈高峰,终于回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