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坐在黑蛟背上,小舅公问她不放手的盒子有什么,刍狗没有回答。 小舅公问她怎么长大的,她也没有说什么。 小舅公问她平时做什么,又问她,有没有结婚。 说出‘结婚’这两个字,小舅公面目狰狞,好像说了一句脏话。 他不高兴的说:“东摩不分家,女人也不到男人家里留住,我们一辈子和血亲在一起,不会有多少个孩子就分成多少个小家,分家分裂、变得越来越碎、越来越穷,他们分出多少个小家就会翻倍的斗起来,钱财争执、兄弟不和、‘父’子疏离、‘婆’媳斗争、遗弃老人、争遗产闹成仇人,他们分家分心,面上说是‘亲人’,实际上面和心不和的说假话,我在外面这么问你,是因为你是这么长大的。好好,回到东摩族不要说‘结婚’‘成亲’之类的词,外面的仙门对女人和母亲很不尊敬、轻贱自己的根源,我对他们的很多事都很生气。” 刍狗想,你既然不爱听一些话我就不提。 妘夏子又说:“我在外面找你姥姥回家,一路看过去,觉得他们外面那种环境的真可怜,但你们生得多,所以仙门人多,就成了正统。” 刍狗抬眼:“生得多?” 小舅公说:“母屋里的姐妹超过数目就不生了,生多了会乱起来,可是你们汉人,我经常看到老头子和年轻姑娘在一起,再老了再病弱也要逼来一堆女人生育年轻的女孩哭哭啼啼、糊里糊涂的接受那些衰弱的身体,她们真的看得上衰老病弱、丑陋矮小的不健康男人?” 刍狗愕然。 小舅公说:“所以外面长大的孩子、女人、男人,没有我们东摩族的女人和男人健康漂亮。他们的很多男人,如果在东摩族是根本不可能有走婚生育的机会,但他们把男人保护得很好,他们都能争到女人,他们结成同盟分配女人就像我们出去打猎猎到鹿,为了每个人都满意并且愿意一起继续打猎,也为了猎人不是各做各的嫉妒不平自己打起自己来,所以打完一场猎,每个人能拿到一块鹿肉回去吃,这样就一片和睦,女人就被做成了鹿肉,来安抚大家团结一心继续打猎。” 小舅公接着生气的说:“对男人太好,女人就很可怜。不尊敬自己根和骨的人,往活命的水源里丢垃圾吐口水的人,母神会收走福德,老天会降下惩罚!” 刍狗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小舅公很不屑的说:“所以他们斗得很凶,而且我听说他们最大的仙门天才还有‘心魔’这种东西?东摩族相亲相爱,我们尊敬自己的根源和血缘,自然而然的亲近养育我们的血亲和姐妹兄弟,我们不会和外来的人去分裂成两个家,然后两个家又加入外人继续分裂,然后各家有了各家的声音和心思,不出两代就能混杂进外面的声音争起来斗起来,去互相算计谋害,去犯下弑杀亲人的恶劣大罪。我们的母亲们、姐妹、兄弟,对我们有爱,我们一直被熟悉的人温柔疼惜的爱着,大家生活在一起,没有心魔,不像他们一直分裂到陌生,斗得身体受伤,财产切割,心也不健康。” 妘夏子说完很骄傲,“我们东摩族的人数虽然少于仙门,但是大家你情我愿,情爱淡却就分开,也不会勉强因为财产权利捆在一起,互相折磨怨恨,我们最爱的是自己母屋的家、忠于自己的根、守护自己的根,所以我们比你们漂亮健康!” 刍狗本来只是赌一把,自己能不能找到救丫头和长林的人,所以安静得乖顺,等待强大修士愿意出力,但是听到这里,想到和伊仙臣的过往,她忍不住说:“其实有的女孩子被迫到未必喜欢的男人家里去,是因为那个男人更加有力量和权势,女子为了自己的家族,又逃不掉,就会忍耐接受。” 妘夏子固执的说:“那是他们不好!东摩族的男女恋爱走婚,谁也不用独自一个人住到谁人多势众的家里去,分手了就找别人,生育了母屋一起养育孩子,恋爱走婚和跟财富权势没关系!东摩的女孩子不会忍耐,她自己的母屋会养她,她最爱的是自己的家!“ 最爱的是自己的家。 刍狗触动。 自己的母亲和姐妹兄弟会接受她,爱她? 但不是的,她明明被自己的家驱赶排斥,当初要她到另一个男人家里去。 她没有去过东摩族,她不知道女孩的家会爱女孩。 即使是妹妹容衣受宠爱,也因为丈夫何世殊要留在洪炉大冶。 女孩的家向男人驱赶女儿们,把女儿们赶向一个个男人,他们还会以女儿的留存和归家为耻。 哪里像小舅公说的,女儿的家会养她?会成为女儿的退路和支持? 不会的啊! 也许妹妹得到过,但她没有得到过。 刍狗抽一下鼻子,无法理解小舅公说女人不管怎样都能回到母亲和兄弟姐妹身边,而那些亲人还依旧爱她,对待她的亲厚没有改变。 明明母亲卢氏一直是指责厌恶她最深的人,以女儿跟男人的失败为耻,以她的出生为耻,母亲怎么可能还能作为她的退路和支撑? 母亲要看父君的脸色,要和父君的女人斗争,她 这时金簪的柿子玉发出一阵耀眼光芒。 盘坐在黑蛟背上的妘夏子说,“有一个小鬼想说话了。” 刍狗手里的金簪飞到妘夏子手里,妘夏子往自己的喉咙舌头一指,嘴里念念有词,金簪的一颗柿子玉发出山嵋的声音。 “师娘,我听明白了!” “我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会当童养媳,舅公爷一说‘猎人分鹿’我就什么明白了!外面的女孩跟东摩族的女孩不一样,因为外面一直是把女人往男人身边赶的!如果女孩有退路,她就不愿意在不喜欢的男人身边留住,怎么要她留住?让她自己的家族不在乎女孩,不给女孩留退路,这不就行了?那女孩无家可归、一无所有,就只能成年后往外跑,动物都有自己的窝,女孩当然也要给自己做窝存身!” 山嵋接着语带气愤,“但是女孩自己的家不要自己,这还不能让女孩往猎人的网子里钻,成为一块鹿肉师娘,记得我读书的时候被劝走吗?我不能科举考状元!我不能当官,如果财富、资源和权利的机会一个都没有女孩的,女孩向内无家可归,向外也不能靠自己努力活下去,她们没有机会、没有能力,网子内外全部都围住,那么剩下的唯一出口就是猎人站住的开口,也就只能往猎人手里奔去了啊!” “没有退路、也没有自足自立的机会和能力,那要活着,只能去找男人,又因为没有其他的路,和男人在一起运气不好,不忍耐怎么办?” 刍狗怔住。 “但是东摩的女孩跟我和师娘想的不一样,她们有退路,如果天然血亲的家一直是她最大的支撑,家里的血亲一直爱她们,习惯于喜爱和她们一起生活,所以男人不是唯一的出路,就没有那么重要了,那么分开就分开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跟师娘的世界,男人的不接受如果意味着女人的唯一生路堵死,一生存活的依仗没了,和东摩女子比起来的后果是完全不同的啊!” 山嵋说着说着,异常伤心的大哭起来。 ”他们先把女孩的根铲掉,往里面灌毒,让女孩被毒伤到无法留在家园,赶到外面去又一无所知、无所能为,也不准进猎人的行列分肉饱腹,那就只能找靠山寄身,仰人鼻息一如家畜,让嫁老头嫁老头,让做妾奴做妾奴天地啊,这样的天罗地网已经存在多久了?大家唯一宽松的出口处,只会站着一个拿着猎具逐鹿的男人吗?“ 刍狗慌张,“丫头你想多了!我们、我们没遇到这样的事!我会让你这样的!” 山嵋哇哇哭:“遇到了!娘,我们一直就在网子里啊!” 残魂的山嵋又像当初看到鸡圈的时候,失神得激动,陷进思考里自怜自伤。 长林寄宿的柿子玉也亮起来,似乎是想安慰大哭的山嵋。 妘夏子指指喉咙,山嵋的声音消失,小舅公握住金簪摸了摸,“这个女娃娃怎么死的?” 刍狗紧张的伸手要回,“还有个男孩。舅公轻一些拿。” 小舅公没有把金簪还给她,捏在手里注视,眯起眼睛笑,“男孩要跟我学打猎。” 刍狗脸红:“他们不是我生的,是收养的。“ 她说了二蛋和旺夫的故事,小舅公很认真的听。 听到哥哥娶嫂子遗弃弟弟,所以长林小时候被赶出家一个人生活,小舅公露出一脸异族人对仙门‘他们就是惯常的血亲分家分裂内斗‘的蔑视。 听到童养媳旺夫的故事,小舅公则很愤怒山嵋小时候被这样虐待,一副在族外憋火憋很久了的臭脸。 小舅公说:“他们是你过继的孩子,就是妘家的孩子。” 刍狗吃惊。 “不是,是师徒” 小舅公严肃的说:“东摩的舅舅是家里所有男孩的老师。” 长林的那颗柿子玉亮起来。 妘夏子很愤怒:“谁杀了他们?” 刍狗伤心,他们也不知道。 妘夏子把金簪塞进包里说:“这两个小鬼给我,舅公给你处理。” 刍狗不敢,也不愿意。 舅公笑:“我用声音替换他们的存活,我的生命如何健盛,他们会和我应该发出的声音一样响亮有力,从仙门回东摩路很远,你路上跟他们说说话吧。” 说完妘夏子指喉咙念咒,闭住了嘴,山嵋和长林的声音又响起来。 刍狗才知道,原来仅仅是残魂的山嵋刚才大声说话,一如鲜活健康的时候,是置换舅公声音的存在,也就是妘夏子的舌根。 丫头和长林跟她聊天叙述,妘夏子闭住无声的嘴,眯起漂亮得艳丽的眼睛听他们对话,摸索了解他们的过去和性格。 刍狗本来防备得并不想多说什么,但是山嵋一激动有想法就会冒出许多话,她也只能回应许多话。 碧眼小黑豹从腰后挤出来,讨好的舔她的手心,刍狗想起狸花猫,拒绝掉这只小灵兽,它对她有什么用? 小舅公一句话都没问她为什么是凡人。 他不在意这一点吗? 丫头激动万分,还在悲愤‘天罗地网’和‘逐鹿’,她的魂珠有时甩起来激烈敲打另一颗师兄在的珠子,长林不好受的解释自己对女人没有坏心思,不是坏蛋和恶贼,刍狗努力安抚两个徒儿。 忽然云层上移,小舅公按住她坐稳不动,两头黑蛟摆尾下落,翻过一片紫花布满山的幽丽河边,掠过白色如雪的山岩,草木丰美盛丽红色平原,进入一片清翠绿谷,停留在一座如镜子倒影出黑蛟身影的碧湖。 湖边有女人们在劳作,呼啦一下围过来五六十人,接着男人也三三两两出现,都穿着和妘夏子相似的衣服,头上身上围着彩色珠串,腰间系住彩色条纹的宽厚腰带。 这里的女人美丽而健康结实,男人俊美而健壮高大,确实如小舅公骄傲的说法一样。 妘夏子把刍狗接下黑蛟,刍狗被近百个修士看住,安静的看着湖水和东摩的灵田。 姥姥妘姒的尸体被小舅公放出来后,所有人一片哭声,一个美艳如海棠的女子忽然紧紧抱住刍狗,泣不成声的说,“好好,我是阿姒的姐妹妘娥,也是你的姥姥。” 跑过来一个女子和一对双生龙凤胎小孩,他们都是姨姥姥妘娥的孩子,大家一齐围抱住刍狗,伸手摸她,一直说她和妘姒很像。 刍狗不安的被修士们拥抱,他们都没发现我是凡人吗? 这时一位手握拐杖的白发女子出现,杖上飞着几只毛茸茸小孩拳头大小的黄色怪蜂,周围人擦泪让开,白发女子女子抱起刍狗的姥姥,亲吻落泪。 妘娥说:“这是太姥姥。” 离家的小女儿在太姥姥怀里消失,太姥姥眼睛里满是疼爱和思念,注视刍狗,流下两行泪。 太姥姥招手:“好好,过来,让我看看。” 白发的女人抚摸刍狗,用带着花香的怀抱拥住她。 刍狗的心颤抖。 为什么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说她不好?质疑起她的肉体凡胎? 她也跟着太姥姥啜泣,一阵古老而厚重的鸣响,混合在胸中跟着老人重重的跳动。 那是血脉的鸣响,一个女人接着一个女人,一代代生出她们的血缘亲人,一代一代的传续下去。 太姥姥搂紧她大声说:“这是妘姒的孙女,青湖家的好好!叫黑河、白岩、红原的人都来青湖,看我们妘姒的孙女!青湖妘氏的后人!” 毛茸茸怪蜂飞舞的青色湖畔,又来到了三四百老老少少的男修和女修。 “像阿姒一样,好好生得可爱美丽啊!”太姥姥激动得哽咽,“你们都看看她!你们都看看她!” 刍狗控制不住大哭起来。 你们都看看她! 她不用像小时候躲起来,害怕修士,自羞于是混进来的猴子。 你们都看看我? 真的吗? 太姥姥擦着眼泪对大女儿说:“妘娥,阿姒的屋子是她的,你们先去安排。” 美丽无比的姨姥姥指身上的白衣笑说:“我穿的就是阿姒的衣服,给你换上吧!” 妘娥牵她踏进两层的古老屋子内,母屋立着两根木柱。姨姥姥牵着她说:“右边是女柱,左边是男柱,我们走右边,你绕一圈进去,为母屋的火添一把新火,告诉母神你回来了。” 太姥姥坐在火堆后,和另外三个女子看着她笑。 刍狗穿着姥姥的白衣,围着宽厚的彩纹腰带,盘绕姨妈们和姨姥姥从身上摘下的珠串,点火加进木屋的火堆中,代表自己回到东摩。 其他三位女子向她送上礼物,太姥姥教她说:“这是紫花山黑河的当家,白岩白珥的当家,红原的当家。” 太姥姥竟然是东摩族的族长。 掌管东摩族不同地方的女修都笑着看自己,族人们送礼物给刍狗,她收到数不清的灵花和彩色珠串,还有许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