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狗独自在屋中过夜,平时的晚上丫头会和她一起休息,不过修士和凡人不一样,丫头的精力好上许多,清醒的时候更长,有时刍狗半夜醒来,看到山嵋在灯下翻书或者写写画画,少女的眼睛异常明亮,专注得无忧无虑,脖子上草编的小鸟早就已经变黄,她用画笔给它点上眼睛和翅膀,比人头鸡好看很多。 丫头很努力,刍狗也很努力。 她疼爱她、怜惜她、为她忧虑,远远胜过长林。 女孩变得越来越好,聪明、机警、善良、进取、无邪,身体也越来越成熟,美丽而轻灵,她已经成年。 会吸引来很多人。 他们会在等级中贪馋觊觎她,也会在等级中忌惮而厌恶她,他们会索取和打压她初生绽放的鲜活与自由,吸食和污染掉丫头生命里的灵秀与真实,他们是药山下逡巡食人的行尸走肉,成群结队、漫山遍野,把人吃得血肉不存,把人变成同类尸鬼。 混乱的噩梦与难安的弱小火上添油,刍狗在心底难言的恐慌与日俱增,她不希望丫头长大。 她害怕所有会打碎和毁灭丫头的觊觎、索取、嫉恨、陷阱和背叛,那些她亲历过各种面目的苦楚伤害,她无能为力的回首,面对那些疤痕。 山嵋在生长,她在衰老,她能对丫头做出的守护,越来越无用而微不足道。 清晨时分,男人模样的大黄在床边用亮晶晶的黑眼睛注视醒来的她,两只毛耳朵在蓬松的头发间垂着。 刍狗笑着说:“我给丫头留的门,你怎么进来了?”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摸摸大黄暖烘烘的头,大黄低下脑袋凑过来,喉结滚动,低眉顺眼得仿佛惬意与羞涩,朝她露出简单而热烈的笑容。 这时狸花女推窗钻进来,拉起刍狗的被子,收起指甲拍她,要她下地起床。 大黄跟在出门的刍狗身后,耳朵和猫妖一齐弹起,晨雾里传出哭声,寇荡牵着奔雷马安慰马上的姑娘,长林扶叫山嵋不要乱动,皱眉指责寇荡。 看到师娘和猫狗的身影时,山嵋的哭声一下拔高,“娘,我好疼!” 寇荡说:“这点伤算什么?也没到要害,干爹以前……” 刍狗看到衣裙上的血痕,脸色大变。 她拔腿跑来,寇荡退后两步,脸上有几分愧疚。 刍狗看到丫头流血的腿和手臂,气愤质问:“她为什么会这样?你们去哪里了?” “啪!” 一向软弱温顺的刍狗,颤抖瞪住寇荡,抽了他一巴掌。 刀修揉脸,心虚的看她。 山嵋哎哟嚷疼,哭哭啼啼爬下马,马屁股上还驮了一个人。 刍狗着急的把山嵋抱住,像小时候抱她一样,但是踉跄了两步,向后摔倒。 丫头现在的个头比她都高了。 是长林伸手扶住刍狗,抱起师妹。 寇荡解释,“唉!修士历练难免受伤流血,而且看到丫头不好,我大笔灵石也不挣了,马上赶回来……” 刍狗着急和长林带丫头找朱道长那儿治伤,寇荡跟他们一道去。 奔雷马走向熟悉的灵植地,开心的吃灵草,马背上满身剑伤的何世殊虚弱恼火,“没人管我?” 大黄调转头进地里闻他这个陌生人,面露困惑。 长林在雾中远远招呼,“大黄哥,背他去找朱道长!” 寇荡吼:“别管他!进太平村看到百……” 刀修忽然改口,大声喊:“狗妖,速速把那人抱进村!给朱道长看!” 洪炉大冶弟子疑惑的面对一只土狗妖,高处还有一只猫妖掠过。 昨天就蔓延的雾气在晨间时还没有散去的迹象,浓雾遮蔽的百花道师像模糊不清,一团人魔边境浮出过的相似暗影一闪而过。 何世殊在公狗背上到了一家小道观,道观里没有三清像和护法鬼神,一群人围住少女紧张看问,山嵋抱住刍狗泪汪汪嚷疼、一口一个‘娘’的诉说事故,朱道士翻开裙袖,看到剑气造成伤口。 “你们去人魔边境了?” 寇荡在朱碧桃面前啪啪扇自己巴掌,惨声自责,就跪下了。木环锁喉的刀修在清平观分外紧张,但看到洪炉大冶弟子被带进来时,忽然来了精神。 寇荡指住何世殊大声说:“这个修士是丫头小子带回来的,道长,他是不是要死了!” 朱道士皱眉,“修士?” 寇荡嘴角弯起,不怀好意。 刍狗给山嵋涂伤药,山嵋说:“人魔大战好吓人!我听到师娘的名字,小鸟就丢了!” “什么小鸟?” 长林拿出系在脖子上的草编小牛,“师娘给师妹做的那只小鸟。” 刍狗摸丫头的头发,安慰说:“再编一个就是了。” 山嵋靠住她抽鼻子,埋怨道,“干爹不靠谱!他的‘大生意’就是扒死人的东西,再不跟他出去了。” 寇荡道:“小娃子这就怕了,没见过世面……”嘴里说着,眼珠子却盯住朱道士和何世殊。 何世殊和山嵋剑伤相同,但何世殊伤势重得多,周身血水透出锦衣华服。 朱道士翻开衣袍,男修衣内掉出一个刻有漩涡火焰的玉牌。 寇荡摸脖子上的锁命木环,咧嘴笑道:“朱道长,这是洪炉大冶弟子的名牌!” 刍狗意外的一惊,抱住丫头看向多出来的男修。 朱道士面容凝住,注视洪炉大冶门人。 男修笑了一声:“我这身剑伤出自灵机剑法,朱姨难道熟悉?” 她沉默良久,开口。 “何文昌和你什么关系?” “你兴许不记得我。”何世殊冷冷,“但我父亲死前见过的人,我都记得很清楚。” 寇荡瞠目见朱道长挥手施针,治疗这个洪炉大冶修士。 按说魔王聂百花起事被洪炉大冶前掌门打败抓走,和这个门派的关系还用说?是死敌才对啊! 何世殊说,“我爹送你们兄妹进道门,最后因聂百花而死,你们,对得起他?” 朱道长叹息,“何先生之事,道门亦有愧。罗浮宗如今只剩我一人了,你要向我寻仇?” “罗浮宗的人,欠我洪炉大冶太多!”男修起身捂心咳血,“两百年前,我父亲从经纶重楼入世,依旧对你们怜悯不忍,想要救你大师兄!聂百花罪该万死!谁让他活着出现在昨日的人魔战场,祸乱我二师兄御剑发狂,将我伤重至此!” 朱道长低眉不语。 何世殊擦血哈哈笑,“修真界新捷报,魔王怨殃已死,还有个坏消息,老魔聂百花活着!” 师徒三人不明所以的旁观,寇荡偷偷竖起耳朵听。 朱道士惊然无声半晌。 她擦掉手里的血,扔掉止血棉纱。 “我已经将你治好了,速速回洪炉大冶去。”朱道长面露悲伤,“若要寻仇,来道门寻我。“ 何世殊一脸讥讽,“父亲不得好死,我学不来他的鞠躬尽瘁,并没有报仇的本事,只能等你们这群罗浮宗的人身死道消了!” 山嵋怒插口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阴阳怪气,伤好了快滚!” 朱道长叹一声,转身看师徒三人。 “刍狗,我无颜留在这里,清平观交给你打理。” 朱碧桃和老龟乘风离开。 刍狗拿住钥匙慌张,“道长!” 何世殊瞳孔一震,在人中看见她。 “上官……刍狗?” 刍狗僵硬的转身,和娶了妹妹的伊仙臣师弟对视。 何世殊意外的弯起嘴角。 “大姨子,许久不见。” 接着洪炉大冶四弟子朝刍狗拍手笑起来。 “我二师兄一颗清纯赤子之心,因为你辜负抛弃,要变成疯子啦!今日是我何某好运,撞到洪炉大冶的克星物以类聚欢聚一堂。上官大小姐,你毁掉洪炉大冶培养的天才,实在了不起!” 刍狗不想面对他们这些人,低下头不去对视。 前尘翻起,她的心又乱了。 包缠绷带的山嵋虽然不知全情,但当即护住师娘骂回去,“这就变成疯子,算什么狗屁天才。你们洪什么大爷是要完蛋了!” 何世殊扬起眉。 这时寇荡抖着条腿看天,语气不稳道:“脖子有点紧,朱道长应该生气了,保命要紧,干爹先走一步。” 何世殊用食指点点额头,记起了什么。 “你是被大师兄一脚踹出门的‘寇’什么?二十年前当不了洪炉大冶弟子,怪不得在人魔战场趁我重伤时,非要破我护体金光,置我于死地。” 寇荡的脸唰地惨白,所有人看住他,师兄妹拧眉鄙视。 寇荡恼羞成怒拔刀,“那道修不在,老子现在正好杀你,谁也不知晓!” 何世殊的飞剑飞出,平淡道:“我的伤已治好。” 刀修立即收刀要跑。 干儿子和干女儿瞪眼无语。 何世殊面露鄙夷,伸手放到满面泪水的刍狗肩膀。 “上官大小姐,跟我去洪炉大冶,跟二师兄了结个清楚!” 刍狗颤抖的开口,“都过去二十年了,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何世殊冷淡抓住她:“我怎么知道你们?跟我走吧!” “他放不下了,不是关住我,就是杀了我。”刍狗流淌泪水抗拒,“你们、你们……” 没有人想她的生死下场。 上官世家为了与洪炉大冶共强盛,也不会想要护住她。 何世殊冷笑:“原来你比大师兄狠心得多。” 她摇头泣涕。 “你们什么都有,为什么就是要我的那一点点,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呀!” 山嵋破声尖叫,“人头鸡,把你臭手从我师娘身上拿走!” 长林抽枪怒刺,何世殊回避一闪,少女从另一侧冲过去,‘啪’一巴掌就抽他的脸,何世殊身上弹出护罩,少女手疼忍声,快手把师娘拽拉回身边。 丫头心疼的握刍狗发凉沾泪的手,愤慨道:“别被他满嘴歪理带着走。师娘,你有我和师兄,还有大黄、狸花,最不济寇荡干爹还指望你发家致富,而且师娘还要给我编小鸟。师娘没修为,他们就是想骗你回去给男修生孩子!” 何世殊抱住手臂,噗嗤笑出声,“生孩子?二师兄和你这肉体凡胎?怪不得大师兄要头疼。” 山嵋怒目而视。 她的手掌火辣辣的疼,丫头缩手进袖子里,心算这男修至少两百岁,又是洪大爷门的弟子,自己和师哥凭力量,肯定不是对手。 她立即叫住溜到门边的寇荡,“干爹!你硬气些!怕什么怕。” 寇荡停下脚步,无力的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话。 山嵋一手牵住捂脸哭泣的师娘,一手拉回提刀的寇荡,站直身和师哥对峙男修。 何世殊身上血迹褪去,绮丽华服透出光耀,锋锐飞剑悬停于身前,抱臂而立,挑眉扫过他们。 寇荡缩了头,被丫头踩一脚。 刀修挺直辩解,“我是怕洪炉大冶来寻仇,招架得住?” 何世殊嘲道,“你这小人物不值得洪炉大冶费人追杀,不知道大师兄的脚还记不记得你?” 寇荡满脸羞辱,面色紫胀,拳头咯吱握紧。 山嵋怒道,“你高高在上的审判我师娘、嘲笑干爹,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很了不起?” 何世殊随意抛起方位玉盘。 “何某不算了不起,不过也稀松修了百十年功夫,小妹今年几岁?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 山嵋嘲讽,“一只几百年的人头鸡精,会说人话正常,就是言语似人非人,浪费了一颗人脑袋。” 何世殊皱眉,“人头鸡?” 寇荡扯她,“丫头别骂他了,他是洪炉大冶大弟子之一!供给大弟子的灵石能给他们打水漂玩,师父、同修都是大能天才那一号的人物,要什么有什么,咱们比不了。” 山嵋冷笑:“运气好罢了!大仙门里天材地宝名师灵石什么都有,放头猪在那里,跟着哼哼念经,也能修成天蓬元帅!不过是机会财货在仙门都砸给你们,只要不是个傻子神经病,就能做出成绩来,而缺灵石缺名师的穷人,纵使再努力有心,做的也比不上。你真以为是凭自己的本事,所以就能高高在上的嘲笑鄙睨我们?你要是当一个捡垃圾都要争抢的散修,看你能怎么‘体面’起来,只怕比干爹还要狼狈卑鄙!时势造英雄,没有时势深山当狗熊,你只不过是颗丢进仙门里的种子,别的种子是被丢到土路穷壤而已,还真以为自己就是朵大仙花了?如果我出生名门有名师宝物,肯定会比你更厉害!” 寇荡热泪盈眶,捶胸悲愤道:“丫头,还是你懂干爹!干爹就是虎落平阳,生不逢时……” 长林补充:“并且心术不正。” 刍狗抬起泪眼,从恐惧伤心中被他们带出来,有些想笑又紧张。 何世殊对山嵋哈哈笑,“你说你如果在洪炉大冶出生,会比我更厉害?” 山嵋不屑:“天才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是。” 她回头擦刍狗的眼泪,挺起胸膛道:“师娘别伤心,我现在就打败这只人头鸡,让你看笑话!” 刍狗着急的拉住她衣袖:“你怎么打败?他们是很强的修士……” 何世殊问:“人头鸡是什么?” 山嵋拍桌坐下,“师哥,拿我的笔墨纸砚来。” 何世殊翻转玉盘,笑了。 “文斗?不巧,我亲爹是经纶重楼智士。何某杂学旁收,也在术数策论中浸淫沾染。” 山嵋哼道:“正好,我也不用教你读懂题。” 寇荡脸色阴晴不定,看少女绷住脸,笔走龙蛇,一口气写满三页纸的术数算题。 何世殊眯起眼睛,注视纸上清健秀雅的字迹。 山嵋讥讽,“两百岁的老大爷!我在凡人小村落长大,可没有什么天地精华琅嬛书库养我教我。你要是解不出来正确答案,哼!洪大爷也不过是个喔喔喳喳吵人的养鸡场!我师娘好好的一个人,只有去喂鸡卖鸡的时候,没有要去跟鸡同住、染得一身臭的道理!” 何世殊挑眉对刍狗笑,“大小姐,你家小女儿牙尖嘴利,不是跟二师兄的孩子吧?” 山嵋扔笔,“少打听我。” 刍狗低声回答:“不干你的事。” 山嵋点头附和,“是老天爷看不过去你们这群自大人头鸡,特地派我来陪师娘。” 何世殊笑了一笑,竟然真的拿笔解题。 长林拧眉去理解题目,寇荡目瞪口呆。 不管难不难得倒何世殊,丫头都在跟洪炉大冶四弟子呛声对着干,寇荡冲丫头竖大拇指。 山嵋写了三页的题,何世殊解到七页。 山嵋躺在太师椅上,叫师哥给他摇扇子,撒娇叫师娘给她唱小时候哄睡的歌谣,免得师娘愁眉不展,陷入过往。 何世殊笔下飞动,瞥一眼听刍狗唱儿歌的山嵋。 寇荡把长林挤开,笑眯眯地夺了扇子扇风。 “累坏了吧?干爹给你捏捏背?口不口渴?” 山嵋趁机大声说:“干爹可要争气啊!来日方长,指不定大厦将倾,异军突起!一鲸落、万物生!” 寇荡恨不得抱起山嵋来痛亲,扇子摇得呼呼响,“好丫头,真是句句说到干爹心坎里了!” 何世殊哂然。 山嵋茶盖敲打茶杯,一直叫:“慢死了慢死了!两百岁老头儿饱读诗书,这么简单的术学还不会?” 何世殊扔了笔。 “故意气人,虚张声势的小手段。 山嵋揉眼睛打哈欠。 “你才写完?我等得都要睡着啦!” 何世殊蹙眉:“你……” 长林把答题塞给师妹,“快点看,该回去吃晚饭了。” 刍狗擦泪,“我蒸了虫草包子,不知道味道好不好。” 何世殊说:“你们……” 山嵋翻动解答,何世殊盯住她。 丫头翻了个白眼,什么也没说,把纸往袖子里一塞,握住师娘的手就出清平观。 何世殊追上去,“姑娘!我没答错?” 山嵋哼笑一声。 “还想带人走?洪大爷也就这样,回你的金蛋鸡舍去。” 何世殊愕然。 寇荡在后面推一把何世殊,笑道:“我赶着吃饭去,别挡路!” 何世殊护身罩弹出,满面恼火,“呵,你还没辟谷?” 长林又把他的护身罩推一把,“我拿了师妹的药,剩下是你的,自己取。” 何世殊生气:“我好了!” 长林说:“那就都给我们,放在观里,你别动。” 经过村口的百花道师像,山嵋冲石像拜了三拜。 “这群人头鸡自以为是,就是欠打!”她啐一口,“什么了不起,就会欺负人。” 刍狗问:“他答出你的题没有?” 山嵋又翻了个白眼。 牛爷爷从聂百花塑像后冒出来,满脸挂着落花,几颗缺损的牙齿嚼磨村民给的冷馍。 刍狗揉了下眼睛,温柔地说:“牛爷爷,朱道长又走了,你跟我们吃饭去,有热腾腾的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