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寂静。 刘全目瞪口呆。 宋康面上一片惨然。 连纪澜,都惊讶地看向那跪于堂中深深俯首的少女。 原本因为宋家与郡主婚约纠葛,玉真观真正被揭发之隐秘,早已被刻意偏移,若就此揭过,那些暗地里掩埋之阴暗将永无见天日之机。 偏她这一跪,将原本转离的真正龌龊腌臜之处给跪了回来! 这一跪,玉真观一案,真正所藏污纳垢的黑暗,将再无所遁形!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纪澜眼神微深——又或者,她到这公堂上来,就是为了此时? 她想做什么? 可一旁的吴方却没想那么多,他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仿佛瞧见了自己的女儿,以自己一袭单薄之身,妄图对抗这黑暗厚重的天。 忽而一掀衣袍,也跟着跪下,将头顶的官帽摘下,看向刘全,道:“今日下官也不以官身,只以一普通父亲的身份,为自己同样身为女儿身的孩子,求刘大人,为这些无辜女娘,主持公道!” 他的话,如同一枚石子,投入了大堂外那些被苏念惜的动作震惊到鸦雀无声的人群里。 封三震撼地看着那单薄却如韧竹的女娘身影,直接跪了下来! 身旁一个瘦弱书生瞧见,也跟着一把拽下头上的纶巾,大叫,“小生今日不以读书人身份,只以寻常兄长之身,为家中同为女子的妹妹,求府尹大人,为玉真观受害女娘,主持公道!” 封三朝那人看去。 书生跪得重了些,龇牙咧嘴,见旁边这有些凶悍的汉子盯着他,笑着抬起下巴,“可不能让郡主孤立无援!弄死那群黑心肝的狗官!” 封三眼眶微颤,就见,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全都跪下。 “我家中亦有阿姐,求府尹大人,为女娘们主持公道!” “我也有妹妹!”“我有两个姐妹!” “求府尹大人!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 跪在人群里的封三死死地攥住手指! 看着周围这震耳欲聋的呼喊声,那些声音,分明单薄,汇聚在一起,却犹如震雷,冲向了大堂内,在那娉婷清伶的皎皎身影头顶上,轰隆隆炸开。 那被看不见的手死死掩埋的冰山,由平安郡主伸手,借助这无数的声音,终于,掀开了至黑至暗的一角。 衙门外的树荫下,玄影一脸的震撼。 他的身后,裴洛意静眸深凝地看着那曲起纤细后背,跪卧于冰冷青石上的小小身影。 海棠清美的面孔与那娇媚勾魂的眉眼,若即若离。 那在耳边萦绕多日的娇笑轻吟倏而化作烟云,缱绻散去。 他的眼中,只有此时这个,虽是跪拜却满身傲骨的小姑娘。 耳中,只有她的那句——为她们,求个清白公道! 这天底下,有多少人,能这么做?敢于这么做? 她这一步走出,可知自己要面对的,是如何的刀山火海么? “殿下。” 这时青影忽而越过人群疾步靠近,附在裴洛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裴洛意眸色微深,朝他看来。 青影扫了眼府衙大门内,道:“应当就快来了。” 府衙大堂内。 宋康看着这些跪下的人,听着这些人喊出的话语,只觉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玉真观一事若彻底揭开,让这些人知晓宋沛河凌辱的其实是良家自,那他的前程,还有整个宋家的名声岂非……彻底毁了?! 他眼前阵阵发黑——似乎看到了宋家广厦倾塌的那一刻! 宋沛河不可置信地瞪着地上的苏念惜,“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疯了!这对你有何,有何好处!” 苏念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继而抬眸看桌案后明显惊慌的刘全。 问:“刘大人,您身为府尹,乃是百姓的父母官,如今百姓有求,您不该为民请命么?” 这话似有暗指。 请命?向谁请? 圣人?还是……在幕后操控此案的摄政王?亦或者,那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太子殿下? 他浑身一个哆嗦,站了起来,“这这这……此案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再说内里到底如何,不可人云亦云,亦要从严调查。郡主不若先回府,待事情有定论了,下官定着人告知郡主?” 跪在一旁的吴方登时满脸愤恨抬头! 依旧抄着手的纪澜嘲讽地勾了勾唇——果然如此。 纵使闹出这般阵仗,无权无势,他们这些人又能如何呢? 平安郡主?那也只不过是一个稍显尊贵的称号罢了。对上真正的当权者,不过是以卵击石,唯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这小狐狸是个聪明的,如今脸面挣够了,宋家的仇也报了,这时候就该顺着梯子下了才是。免得惹恼真正幕后之人,反落了个以身涉险难脱身的下场。 人群里,封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想到生死未卜的妹妹,他咬紧了牙关——就真的没有法子了么? 然而,就在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个貌若天仙柔柔弱弱的小女娘已经做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了,不能再往前一步的时候。 跪在那里的苏念惜,忽而抬起双手,捧起了一块赤金的令牌。 案后,刘全一见,顿时大惊失色,几乎是仓皇地冲下了台阶,‘咚’地一下跪在了苏念惜的身前! 大堂内,其他跪着的人,皆纷纷跪了下去! 堂外不明所以的众人纷纷抬目,看着平安郡主举起的物事。 就听那轻缓如云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 “此乃圣人赏赐家父之牌,可以此,请天恩。今日小女斗胆,以此天恩,令刘大人,将此案公开审理,还玉真观女娘们,一个朗朗公道!” 寂静。 死水般的寂静。 树上的蝉鸣,反而更加凸显了此时整个京兆府衙门内外的死寂。 树荫下。 裴洛意握着手中的念珠,静默地看着那小姑娘。 已然看出。 她分明知晓自己会面对什么。 螳臂当车,是为死路。 可她还是飞蛾扑火般地扎进了这火海里。 那副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态度,不似无畏,更像……无谓。 生死,恩德,名誉,她都不在乎。 这副豁出一切的姿态,仿佛是带着仇恨而来的恶鬼,想将所有人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 “咔嗒。” 裴洛意倏而轻轻拨动了一颗念珠。 珠中佛香幽然,深眸中暗流缱缱,似悲似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