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只有一口炉子可以搬动,用来取暖，故而，三人今夜要挤在一间屋内睡觉。</p>
当晚,姐妹二人把她们卧室里的床拼成一体,木板铺上，铺两三床毡毛的垫子,蓬松又厚实。</p>
不算很厚的被衾，三两条叠加,多少抵挡些寒意。</p>
炉子放在窗边燃烧,屋内散发淡淡暖意，埃洛伊斯又灌了几袋热水塞至脚边,她挨着舅妈酣睡。</p>
窗户外头，夜晚的冷风料峭,窗框时不时被震响。</p>
睡到第二天，露易丝与舅妈最早起来，她们今日需要工作,埃洛伊斯则在家里收拾剩下的物件儿。</p>
特莉起了床，弄了弄火,将昨儿没喝完的卷心菜汤热一热，烤了几块面包。</p>
埃洛伊斯起床之后,吃过给她留的那些，就收拾碗盘,烧热水清洗了一通。</p>
把一件件的包袱拆开，用不着的衣物就包了一堆塞进床底。</p>
剩下的装进藤编箱儿。</p>
埃洛伊斯的针线工具是她最看护的,放在客厅靠窗的亮堂位置。</p>
没一会儿,送二手家具的就来了。</p>
一部分是买的,其中一座八斗的橱柜,是租来用的，十分便宜。</p>
埃洛伊斯请了老约翰，帮她把柜子一块快搬上楼，又拼装好，擦洗过一遍，才安置锅碗瓢盆。</p>
又安置好几把二手椅子。</p>
客厅内，顿时从一片狼藉中解放了出来。</p>
站在门口看去，左手边靠着斗柜，窗边靠着火炉，以及一张旧桌和凳子。</p>
右手边，靠墙摆着老约翰给的桌子，围着几把椅子。</p>
虽然挤了些，但好在井然有序，收拾齐整，好歹也能够见人了。</p>
埃洛伊斯十分满意自己今日的成果。</p>
随后，她又将自己的钱袋子，塞进了斗柜后的缝隙里。</p>
这才出发，准备前往精品店，看看自己的货物都卖出去没有。</p>
埃洛伊斯看窗外，雨雪变成极其微小的点儿，浮动在半空，铅灰的阴云叠在天际线之上。</p>
她选择戴上帽儿，裹了围巾，又穿上厚实些的外衣。</p>
穿上昨夜拿大头针缝布片，补过鞋底的皮鞋，这才锁上门，离开家里，踩着薄薄的雪层顺街道走出去。</p>
露易丝与舅妈今日上班，花了几分钱坐轨车，埃洛伊斯也如此，挤人堆似的轨车，像肉饼一样塞在罐头里。</p>
她从两个提着公文包，准备去上班的人之中挤出脑袋。</p>
轨车的容客量并不很大，蒸汽驱动下，移动的速度甚至还比不上马车，不过比租赁马车经济十倍。</p>
窗外，纽约的街景以这样的视角向后蜿蜒。</p>
待她抵达精品店附近，下了车，一阵寒风迎面吹来，埃洛伊斯垂着头往安东尼的店里走去。</p>
安东尼正在使唤童工，修改货架上男士手套的价格，他打算，将价格低到六块五角钱。</p>
更换完价签，乔齐又开始被使唤着擦地。</p>
“乔齐，你去待会儿去对面那个络腮胡的店外悄悄看两眼，他那儿今天生意如何。”</p>
安东尼精品店的斜对面，正有一家规模差不多的精品店，店主名叫爱施德，有一脸的络腮胡，安东尼常年与他斗法，表面互相客套，背地里只管他叫络腮胡。</p>
据乔齐所知，爱施德背地里也只管安东尼叫胖冬瓜。</p>
正蹲在柜台后倒水擦地的童工乔奇抬起头，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安东尼给的，已经旧的不成样子的瓜皮毛毡帽。</p>
乔齐吸了吸挂在鼻子上的水晶挂坠，木讷地点头称是:</p>
“知道了，我擦完地就去。”</p>
每到换季上新，过年过节的时候，两家店总会暗自较上劲。</p>
乔齐经常被指示，猫着腰躲在墙根下，透过玻璃窗子看爱施德店里有没有客人。</p>
这不，近日爱施德换了一家供货的工厂，进了一批价格比往常便宜一块的男士手套，他调低了价格。</p>
昨日傍晚来逛街的妇人男人们，货比三家之后，选择回了爱施德的店里去买。</p>
安东尼十分敏锐的察觉了这一点。</p>
他拿了两颗糖球，哄着隔壁鞋匠的小儿子替他去查看了一番，才知道，爱施德店里的男士麂皮手套只要六块钱一双。</p>
而他店里，至少也要七块。</p>
这个时节，手套是最好卖的物件儿，一天能出去七八双。</p>
安东尼怒火中烧，但又顾忌着脸面，不好表现出来，他回到家里，辗转反侧了一夜，回到店里，立刻算了账，看看最多能降多少价格。</p>
他愁眉苦脸的挫了挫脸，更要命的是，安东尼并不知道，爱施德是换了哪家供货商。</p>
昨晚，他稍口信儿，去问自家的供货商。</p>
那供货商今早又回口信答，说他已经是给了最低的成本价，爱施德找来的便宜货，不是他那里造的，质量一定不好。</p>
质量好不好，隔壁鞋匠家的儿子又瞧不出来。</p>
叫乔齐去，那络腮胡岂不是就知晓他坐不住了？</p>
这可不行。</p>
那络腮胡一贯是个伪君子，一定会心里窃喜，嘲笑自个做生意不如他。</p>
安东尼靠在柜台后，反复斟酌他降价之后会损失多少原本要赚的钱。</p>
店铺入口门框上，悬挂在门廊下的铜风铃被带响，一定是有客人进了门！</p>
安东尼抬起头，却见一个熟悉的面孔。</p>
“埃洛伊斯?来的正好，先帮我个忙！”</p>
安东尼蹭一声的从柜台后的椅子上起身，走出来</p>
到了门边，他鬼鬼祟祟地给埃洛伊斯指了指，斜对面那家精品店。</p>
三言两语，便解释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p>
他那双圆润但狡黠的眼睛里透出恶狠狠的神色，红润的脸颊上小胡子随着激烈的谴责一颤一颤。</p>
“他这么做是毫无道德的！竟然打破了规矩，谁家精品店的手套会只卖这么点块钱?他这是恶性竞争！下流！无耻！”</p>
“他一定不知道你是谁，埃洛伊斯，你去帮我瞧瞧，他那儿卖的手套到底都是些什么货色！”</p>
埃洛伊斯打进了店门，两句话都还没，她抬手，示意安东尼不要那么激动。</p>
她脸色平淡，不急不躁地问:“你先告诉我，我放在这里的货，卖出去了没有?”</p>
安东尼回过神来，捋了捋胡子，道:</p>
“这事儿，说来话长，东西是卖出去了，不过你先帮我这个小忙，待会儿，我自会把你的报酬给你。”</p>
埃洛伊斯听安东尼的话头，猜测是不是卖胸衣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故事。</p>
她且按耐住好奇心，只要卖出去了，能拿钱就好。</p>
“好吧，我替你走一趟就是了。”</p>
埃洛伊斯脸上的镇定颇叫人安心，她理了理衣襟，让自己显得更加从容，抬腿出了门儿，往街对面走去。</p>
爱施德的店铺，无论是大小，装潢，落成时间，货物种类，客户定位，几乎都与安东尼差不多。</p>
故而，即使这条街上还有别的杂货店，安东尼却只把爱施德的店放在眼里。</p>
埃洛伊斯打那儿去了，进入店门，她哑然地挠了挠头。</p>
这爱施德店里的布置，几乎都与安东尼那边算得上一模一样。</p>
店里，一个半大的童工正在擦窗户，络腮胡本人正在服务客人，给一对看起来新婚的丽装夫妻介绍雨伞。</p>
埃洛伊斯看着穷，又不至于像小偷，没人理她，她就自己转悠，目光流动。</p>
一排横在最中间的陈列台上，摆着男士毡帽，男士手套，男士领结与整套的口袋巾。</p>
埃洛伊斯拿起一双男士麂皮手套，旁边的铜牌价签上果然写着五美元。</p>
她摸摸看看，终于在络腮胡投来狐疑目光之前把东西原位放下，转身离开这像是克隆出来的店里。</p>
麂皮是一种动物皮毛，十分流行使用在大衣翻领，手套，皮具上。</p>
做出来的手套，柔软又不失保暖，比毛线，毛毡手套，棉布手套，丝绸手套，更适合冬季的有钱人。</p>
埃洛伊斯回去，面对安东尼期待的目光，摇了摇头。</p>
“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个?”</p>
安东尼想也不想，狠狠吸了一口烟，说道:</p>
“好消息！”</p>
埃洛伊斯在柜台前找了一只软凳坐下，又拿起安东尼卖的手套，仔细观察，一面回忆，一面说道。</p>
“他这手套的材质，与你这个不一样，里衬用的高支亚麻，你用的是细棉，外面的麂皮倒是一样材料。”</p>
“从外观看几乎没有差别，但实际戴上感觉不一样，这也就意味着，他那儿东西质量到底不如你的好。”</p>
安东尼听了，顿时抬头挺胸，了然地说道:</p>
“我就知道，如果不偷工减料，他是绝对不会在整个纽约找到更低于我的进货价格！”</p>
但埃洛伊斯没有叫安东尼开心太久。</p>
她接过乔齐端了出来。</p>
“根据我的肉眼判断，他那的货，与你这里的货，大概率是出自同一个批次生产的缝纫机，就连辅料用的丝线，应该也是同一批。”</p>
缝纫机的针距，以及工人如何收边操作，都有自己的特色和习惯，内行人仔细的分辨，也能窥见一二。</p>
现在的印染技术有限，每一批次的线颜色都深浅不同。</p>
即使是纽约最有名的那几家染色厂，出来的货也是如此。</p>
埃洛伊斯可以分辨出物料上，工艺上细微的差别，从而分辨衣物的产地，这是她上辈子的职业习惯锻炼出来的。</p>
“所以，坏消息便是，你的供货商大概率把你给骗了。”</p>
安东尼闻言一愣，登时脸色铁青。</p>
他进货的工厂是纽约名气颇高的格罗芬饰品工厂，供货商是那里的经理提奥.格罗芬。</p>
是工厂老板的二儿子，专负责这一个品类的加工线。</p>
那个络腮胡做生意，哪里都要学着他来，也是同样在提奥.格罗芬那里进货。</p>
所以他才那么怒气冲冲的叫人带口信去问话。</p>
每在节日多的季度，他都要与提奥.格罗芬订七八百美元的货物，签了严密的协议，提奥保证过他的出厂价格绝对统一。</p>
现在他却帮着别人弄虚作假，扰乱他的市场?砸自己的招牌?这怎么可能。</p>
安东尼既惊讶于埃洛伊斯的眼力，连针脚都能看出来。</p>
她的能力，与她的年龄一点儿也不符合，安东尼心底觉得，埃洛伊斯未来或许能有些小作为，隐隐生出些提携的心。</p>
同时，他又怀疑，这事儿的真实性，无论哪个供货商都知道，做这样的事情被发现了就是自砸招牌。</p>
埃洛伊斯在一旁，问小童工乔齐又要了一颗方糖。</p>
“我也并不觉得，供货商会干出这样的事情，说不定是那工厂内部出了什么问题，万一是有人在供货商那捣鬼呢？”</p>
“这些问题，你还是先慢慢思索吧，先把报酬给我，才是正事。”</p>
埃洛伊斯说罢，安东尼若有所思，老格罗芬最近身体不好了，他的子女们也正在较劲，会不会是因为这个?</p>
他抓抓脑袋，干脆将这苦恼的思索放到一边。</p>
又从抽屉里数出来几个十美分硬币，以及两张印着人物图案的五美元纸币。</p>
“两条胸衣，算你十四块，利润部分，说是好了三七分，就是三七分，我这人一贯说到做到。”</p>
“这里是十块七角钱，你数数。”</p>
这便是加上成本，利润分账之后，埃洛伊斯该得的部分了。</p>
她知道规矩，当面清点了，好生装进口袋里。</p>
安东尼看在埃洛伊斯帮了他几个小忙的份上，就细细说来，这点货品离奇的售卖故事。</p>
起初摆了一天，只有一个中年的老妇人问了束腰，安东尼就把东西也拿出去给她看，她嫌这不够保守，就作罢了，只买了束腰。</p>
后来安东尼的妻子来店里给他送落在家里的储物柜钥匙，一面帮忙打理货物，看到了那两件东西。</p>
安东尼叫她试试，她就去后头的更衣间试了，觉得挺不错，很适合她这种正在哺乳的人，觉得方便，就拿了回家。</p>
拿回家之后，放在家里的织物储物间里，打算叫仆人什么时候清洗了再用。</p>
她的家位于上西区，由于安东尼精于算账，故而家里还算阔绰，雇佣了几个仆人。</p>
安东尼太太没什么事儿要干，常与娘家的二嫂出门看戏剧。</p>
没成想，那天傍晚狂风乱作，雨雪交加。</p>
姑嫂二人乘坐的是她二嫂陪嫁来的敞篷双驹马车，没有准备更适合雨天的硬车棚。</p>
于是乎，她们淋了些雨，先就近避回了安东尼在上西区的家里。</p>
仆人给二人准备更换的衣裳，就把那清洗好的胸衣拿了上去，安东尼太太的二嫂穿过一次，就知道并不工厂货。</p>
走了两步到镜子前，夸了又夸，连束腰都不愿意再加上，直问安东尼太太是哪个裁缝做的，要出价来买。</p>
安东尼太太也不遮掩，就说，是一个不入流小裁缝店学徒，在她家的店铺里寄卖的，不值钱，让她不要客套。</p>
她二嫂结婚后，改了姓氏，名叫丽塔.坎宁。</p>
但婚前，她名叫丽塔.霍华德。</p>
正是纽约晨报上，常挂在评论家嘴里，名店排行吊车尾的霍华德裁缝店，那老霍华德先生的其中一个女儿。</p>
丽塔一听了这话，立即对她口中，小裁缝店的小学徒来了兴趣。</p>
她说要见埃洛伊斯，并给她写推荐信。</p>
这样的手艺，还困在小店里当小学徒，能有什么前程，要雇佣到她娘家的店里去。</p>
即使是做杂工，也比那些小店里的学徒待遇好。</p>
安东尼将这一席的话说罢，摊了摊手。</p>
“埃洛伊斯?你考虑考虑，有句话不是说的很好吗？做人必须得自私一些，不可以太顾忌情面。”</p>
“虽然看起来你的老师对你还不错，你也十分尊敬他们，但前程这事儿，在哪里能涨更多见识，还是很容易分辨的。”</p>
安东尼为自己有这样一门好亲戚而自豪，他又开始傲然又滑稽地捋胡须，劝说埃洛伊斯放下她那压根儿不存在的老师。</p>
没有人会相信，有这种手艺的小姑娘会没个厉害的老师教。</p>
“别的不说，霍德华裁缝店，去那里做杂工，周薪可以拿到十二块，还能见识许多的纽约名流。”</p>
“要是能比得过他那里的七八个学徒，五六个助手，还能跟着霍华德先生出入长岛的那些家族庄园，见见纽约真正的大世面。”</p>
埃洛伊斯端着茶杯的手始终悬在半空，她眨了眨眼，有些迟疑地将茶水咽下。</p>
怎么卖个胸衣，还卖出了这样的故事?不过，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人设，也并没有了解过霍华德裁缝店。</p>
埃洛伊斯面带微笑，越是内心波涛汹涌，就越是做出犹豫迟疑状。</p>
“这……我知道霍华德裁缝店，能去这里做杂工，当然比我现在呆的地方要好的多，我也非常愿意。”</p>
“只不过，眼下正要经过圣诞节，我老师的店里生意很忙，我也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辞工。”</p>
“难得有人赏识我的手艺，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过完圣诞，与老师提前说一声，再去见那坎宁太太?”</p>
埃洛伊斯心想，她回家就去仔细打听打听这家店的情况，看看是不是如同安东尼吹嘘的那样。</p>
如果是的话，她就立马去酒店辞工，也不吊胃口了。</p>
老老实实地去见那坎宁太太，看能不能讨这位贵人的喜欢。</p>
安东尼点头，她说的也有道理，这年头，不苛待学徒的手艺人实在稀少。</p>
“那好吧，我回去了，替你传两句话。”</p>
他又扯出来一张纸片，给埃洛伊斯写了一张便条。</p>
“这是坎宁太太家的地址，圣诞节后，若是你辞了工，就去这里找她，她对你很好奇。”</p>
埃洛伊斯将便条收好，她深呼吸，抚平了口袋上的褶皱。</p>
“好，我明白了，不过安东尼先生，你真该想想，要不要换一个更稳定的供货商，又或者说，干脆筹钱办个厂?”</p>
埃洛伊斯玩笑道，她起身，将杯里剩的热茶也喝尽了，才与安东尼告辞。</p>
“时间不早，我得走了。还有许多的活儿要做，若是过两日有空能做东西，我再送来寄卖……”</p>
埃洛伊斯走后，安东尼又去把修改过的价格牌擦干净，重新拿粉笔标上原价。</p>
他思索着埃洛伊斯的话，神气地摸摸下巴。</p>
“换供货商?自己办个工厂?”</p>
街道上。</p>
埃洛伊斯紧紧的捂着兜里的便条和十块多钱。</p>
她不打算再乘那轨车，省的遇到扒手，把东西给弄丢了。</p>
现在，她也不算是身无分文的人了。</p>
钱财，机遇，皆在手上。</p>
埃洛伊斯激动的心情难以言喻，她不敢表露出来一点欢喜，时刻警醒自己，一点要谨慎，不能被人看出来一点儿不寻常。</p>
她这一路是走回家的，虽然戴了帽儿，围巾，但寒风凛冽，鼻子和耳朵还是冻的通红。</p>
脚尖已经失去了知觉，麻麻的，抵达家附近的街区时，埃洛伊斯才缓过劲来。</p>
她抬头看看天空，除了像细盐一样的雪粒，天色渐渐泛着鱼肚白。</p>
钟楼适时敲响了十二点的正点，原来现在已经是中午了。</p>
埃洛伊斯下定了决心要犒劳自己，她心想，为了制作那些物件熬过的夜，付出过的辛劳以及心思，都还算有回报。</p>
这种种豆得豆的感觉，既踏实又比任何事要来的幸福。</p>
回到家，她将钱装进了钱袋子里，又藏在斗柜后头，放好了，取出几个零散的十美分。</p>
午餐，埃洛伊斯打算去这附近的小餐馆里解决掉。</p>
她平时下了班，走在街边，经过那些橱窗里摆着精美蛋糕的店铺，那些热闹的餐馆，连看都不想多看。</p>
可这会儿不同了，她不会因为自己没钱而感到窘迫。</p>
她的东西能被人喜欢，证明这条财路会愈发稳固。</p>
一处小餐馆外，冰霜依旧吸附在木框嵌住的玻璃上，模糊人向内探究的视线。</p>
埃洛伊斯停住脚，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消费得起这家店，于是才迈步走进去。</p>
里头穿着半旧粗呢外套的侍应生见了她，立即迎上来询问:</p>
“你好，请问是几人用餐?”</p>
“一个人。”</p>
埃洛伊斯说罢，侍应生为她指了一个靠着边角的狭小位置。</p>
她点点头，自然地过去坐下，目光漫无目的打量店内，等待侍者将菜单拿来。</p>
暖色调装潢，木地板打过蜡，天花板上挂着两簇水晶，用来折射桌上的煤气灯光，显得亮堂温馨。</p>
侍者安排座位，也是有技巧的。</p>
先敬罗衣，若是来客穿着体面时髦，那就安排在靠前，显眼又宽敞的位置。</p>
既能提升店里的格调，又能讨好这样的客人。</p>
若是像埃洛伊斯这般，穿着一看就没什么钱的人，也不至于赶客，不过就得安排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p>
埃洛伊斯对这个时代的特色民俗很包容，她并没有什么受到冒犯的感觉，而是饶有兴致，打量着。</p>
上辈子看老电影时，她也曾十分向往过这样复古的时代。</p>
淑女们穿着精致华丽的裙装，在舞会上旋转，灯火炫目，人声鼎沸，暗送秋波，数不尽的花卉，甜甜圈。</p>
但实际生活了这么一阵子，埃洛伊斯才明白现实与理想的差距。</p>
她并没有穿成富家淑女，与纯情的贵族公子玩感情，而是一个不起眼的扫灰工人。</p>
在目睹繁华和古典情调的同时，她握着她的扫帚站在世界角落里。</p>
冷静的面对困境，为自己寻找一条谋生的道路。</p>
无论活在哪一世，这都是埃洛伊斯一贯的做法，所以她并不会对命运生出半点怨恨。</p>
过去已经湮灭成烟，未来的一切都可以由自己创造，她没退缩过。</p>
埃洛伊斯回过神，侍者正在询问她，要吃点儿什么。</p>
“有什么推荐的吗？”</p>
埃洛伊斯听着侍者说话，又把目光落在隔壁桌那中年女人的身上。</p>
像是教堂里的嬷嬷，穿着黑色袍子，胸口有一串银质十字架，脸上还戴着眼镜，正在吃豆子汤。</p>
埃洛伊斯回过头，说道:“我要两片黄油面包，半只烤仔鸡，番茄蔬菜浓汤，还要一壶柠檬水。”</p>
侍者写下账单，有些忍不住提醒:“这些菜您可能会吃不完哦。”</p>
埃洛伊斯摇头:“待会儿麻烦帮我拿一张油纸，打包仔鸡。”</p>
她吃肉，怎么可能不带上家里的人。</p>
大约二十分钟后，埃洛伊斯面前的桌面上，就摆满了错落的餐盘，刀叉，勺子，水壶与套杯。</p>
鲜嫩多汁的仔鸡上浮着一层诱人油光，面包散发焦香，有绿色蔬菜碎的番茄浓汤还在铁盅里沸腾。</p>
平时在家里，用的是木勺，吃的也是木盘，木材做的餐具最为便宜。</p>
但经过夏天的干燥之后，就容易开裂出细纹，又在冬季用冷水洗刷，用不了多久就会损坏。</p>
再好点，也就是陶盘和玻璃，凑不成对儿，还害怕碎了。</p>
但即使是没有名号的小餐厅，用的也是成套的白瓷餐具，银质刀叉，金属托盘。</p>
她缓慢的进食，叉子轻轻一碰，烤鸡的皮便破开，鲜香的汁水顺着淌出来，肉香四溢。</p>
鸡肉，在这个时代是一种稍微奢侈的肉食。</p>
一道简单的烤鸡，在利兹酒店不远处，近期颇有名气的雪榈饭店里，足足得花上一两块钱。</p>
埃洛伊斯在这里点的仔鸡，也就是半大的公鸡，半只价格为二角五分，她吃了一只腿儿就作罢。</p>
又尝一口番茄浓汤，这汤是用罐头做的，口感沙沙，用烤焦的面包片儿蘸着汤汁吃，浓郁的番茄味儿充斥舌尖。</p>
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黑色土地的田园上，夏日清晨，果挂露水的画面。</p>
她今日奔波的劳碌，身上的寒气，都被这一口美味给抚平了，胃里暖和了，就连额头也溢出一层薄汗。</p>
最后，再品一口添加了糖浆的柠檬水，酸甜清冽，能压掉嘴里的味道。</p>
吃过饭，埃洛伊斯结账，总计花费不到五角钱，她拎着打包好的仔鸡走出小餐馆，朝家里走去。</p>
因为去裁缝店做杂工的事儿还不完全确定，她当晚并没有告诉舅妈和露易丝，只是说，寄卖的东西很畅销，这活儿可以接着干。</p>
又说，得了足足十块钱，她想着，把酒店的工作辞掉，专职在家里做这个。</p>
特莉和露易丝自然是高兴的，埃洛伊斯有出息，她们也能跟着沾些光彩。</p>
第二天白日里，三人乘坐轨车通勤上班。</p>
埃洛伊斯抵达了酒店，换完衣裳，先去找了一趟艾米。</p>
得知埃洛伊斯要辞职，专做一个裁缝，艾米一时还有些落寞。</p>
“你走了，我工作就没有伴儿了，再说，上面隐隐传莫里森太太即将挑选个女孩，在新年做助手，你要是在，没准儿还能争一争。”</p>
这件事，埃洛伊斯昨夜听露易丝说过。</p>
莫里森太太嫌年底事务多，与八楼办公室的人怨了两句，就传出这消息。</p>
埃洛伊斯认为，她自己的综合能力并不强，只能干比较纯粹的事情，例如缝纫。</p>
给酒店的管事太太做助手，一定要会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愿意承担人情世故，还得扛得住莫里森太太的要求。</p>
“我辞职了，你可以去呀！”</p>
埃洛伊斯昨夜也与露易丝说过同样的话，试一试，失败了也不会怎么样。</p>
但如果让自己讨厌的人去试了，还成功了，以后可就要被针对了，那多不合算。</p>
听埃洛伊斯这样一说，艾米立刻跳起来。</p>
“那个劳拉肯定会插一脚，不行，若是莫里森太太真说了要选助理，那我一定去面试！”</p>
埃洛伊斯捂着嘴笑，只要一提到劳拉，这艾米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踩一脚。</p>
到晨会时，莫里森太太果然坐实了这一谣传。</p>
“既然如此，那么我就从你们之中选择一个助理，圣诞节后，想争取这个机会的人，可以去我的办公室面试，但仅限那一天。”</p>
莫里森太太又道:“我需要的，并不是偷奸耍滑的人，而是一个能帮助我干实事的，要有理性头脑。”</p>
“如果在新年的前三个月里，这个人能干好助理的工作，我可以向经理请求，将她的薪水提高至会计员的标准。”</p>
众人听了这些话，互相打量，暗地耳语，等晨会散了，依旧议论不休。</p>
埃洛伊斯今日与艾米黏在一处做活儿，打扫完了三四楼，又去打扫五六楼。</p>
艾米与埃洛伊斯配合着干活儿，很是顺手，待她们打扫到五楼那巴黎女裁缝的房间里，埃洛伊斯又叫她托付，去外头采买午餐。</p>
艾米茫然地看着埃洛伊斯与那女裁缝用法语交流，有些疑惑埃洛伊斯是什么时候会这个的。</p>
但埃洛伊斯的父母是欧洲移民，她怕提起来，会戳到埃洛伊斯的伤心事，故而她也没问。</p>
待埃洛伊斯与那女裁缝说了一阵，似乎是确定了什么，才扭头对艾米说道:</p>
“这位客人需要每天中午都吃到附近餐厅里卖的苹果派和咖啡，我告诉她我马上就要换工作了，以后需要跑腿，可以找你。”</p>
艾米听了，欣喜道:“这怎么好意思呢，那等我赚了跑腿费，分你一半。”</p>
“说这些废话，我都要发达了，还能瞧得上这点钱?”</p>
埃洛伊斯笑嘻嘻地拉着她收拾最后两间房，下了楼打卡下班。</p>
二人没换工作服，又前往附近餐厅，提了一篮子午餐，送上去，拿了跑腿费才做罢。</p>
艾米又恋恋不舍，请埃洛伊斯吃了一顿好饭菜，这才放她去会计室里结算工资，申请辞职，上交储物柜的钥匙。</p>
午后，埃洛伊斯一身轻松地经过酒店大门，她回到家里，专心致志地开始给娜莎的晨袍收尾。</p>
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p>
埃洛伊斯只专心地宅在家里做活儿，顺便设计做要寄卖的东西，这回她打算做三顶睡帽。</p>
在距圣诞节将至的前两日，她将娜莎的晨袍制作好，装在篮子里，往她住的窄巷子去了。</p>
晨袍做起来并不复杂，不需要量体裁剪，大概样式都是宽松修长，睡觉或吃早餐时在家里穿着的。</p>
埃洛伊斯抵达窄巷子时，依旧看见了那个浆洗衣裳的妇人，这么冷的天，她也不说烧些热水洗衣，看的人都感觉手疼。</p>
埃洛伊斯进了娜莎住的楼房，顺着那狭窄的楼梯往上走，忽然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p>
埃洛伊斯抬头，侧身避让，一个穿着体面礼服，打扮光鲜的先生，面带愠怒，急步走了下去。</p>
她顺着他来的地方看去，那儿正是娜莎居住的房间，难不成这人就是达拉姆先生?</p>
他看起来可不是好脸色。</p>
埃洛伊斯顾忌着娜莎的脸面，不好直接撞破她与人闹矛盾，于是她在楼梯间里生蹲了好一阵子。</p>
才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提着篮子去敲了敲门。</p>
屋内，只有那健壮女仆劝慰娜莎的声音。</p>
“达拉姆先生对你这么好，你也该知足了，你依附了他才有这样的生活，换个人依附又有什么？”</p>
“达拉姆先生是要继承家里的产业的，本就不能娶你这样出身的女孩，他愿意为你介绍新的靠山，你怎么还痴痴傻傻的，只顾感情用事?”</p>
仆人的话从房间里穿出来，伴随着娜莎的低泣。</p>
听到埃洛伊斯的敲门声之后，屋内寂静重新下来，女仆出来一敲，见是手里提着东西的埃洛伊斯，便叫她进来了。</p>
娜莎还坐在上次来的老位置，女仆收拾掉了被她打翻在地的茶杯，埃洛伊斯见娜莎忙着擦拭脸颊，装作不知情。</p>
“这是怎么了？你家里人找到你了？怎么哭成这样。”</p>
娜莎摇摇头。</p>
“没什么事，你快坐吧，埃洛伊斯，我天天都盼着你话。”</p>
“这段时间，我搬了家，又忙着干活儿，太过匆促了，这不，眼下才把这衣裳给做好。”</p>
埃洛伊斯不提那些，只说了两句家常，辞职打算换工作的事儿，又把她的衣服给她了，娜莎才心里平静了点儿。</p>
她期期艾艾说道:“有门手艺可真好，至少离了谁都不至于活不下去。”</p>
埃洛伊斯没说什么，她猜，眼下的剧情应该是那达拉姆先生要把娜莎介绍给戏院老板了。</p>
以后，待那老板厌倦了她，就会推她上台去演戏。</p>
“可你说我现在，又能做些什么事儿呢。”娜莎有些失神。</p>
“你想有点事儿做?”</p>
她已经享受了这段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再叫她去卖力气，那是绝对干不好的。</p>
埃洛伊斯想了想，克制的说道:</p>
“一个人呆在这窄巷子里，虽然常出去玩乐，但少交际，接触不到外面的人，也听不见外头的消息，自然找不到东西打法时间了。”</p>
“我倒是有个办法，又能打法时间，又能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要是深究，还能当做傍身的工具。”</p>
埃洛伊斯感觉自己像是个纽约点子王，她去看娜莎的反应，她果然好奇。</p>
“什么办法?”</p>
“读书写作。”</p>
埃洛伊斯思索着，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靠自己立身，但现在这个世道，咱们这种姑娘能做的活儿太少。”</p>
“若是不想流汗出力，就必须往这些费神的东西上下功夫了。”</p>
“从今日起，每天订一份晨报，细细的读，能打发两个小时的时间，若是还嫌不够，大可以买些书来读。”</p>
“若是能读进去，有了一定的积累，心里有了灵感，不妨自己动手来写一写，这也是可以换成钱的。”</p>
她说罢了，娜莎还陷入在长久的思索中。</p>
对于娜莎来说，每天订报纸，买书看，并不是多难办到的事情，她有这个闲钱，也有时间。</p>
“你说的对，看起来只能这样了。”</p>
娜莎低下头，她实在不好意思承认，她就要被达拉姆先生抛弃了。</p>
她本以为自己是追随着爱情，但如今一看，原，与那些给人做情妇的没什么不一样。</p>
她并不是特殊的那一个。</p>
她听了埃洛伊斯的话，依旧心不在焉，只是叫了一旁的女仆，要她去订报纸，买两本书。</p>
埃洛伊斯言尽于此，她总不能直接告诉娜莎，她本身就遇到了一个骗子吧？</p>
一是她们的关系没那么深，说了她也不一定全信。</p>
二，便是埃洛伊斯害怕被人报复，那达拉姆先生一开始接触娜莎本就是为了把她献出去，她自己且是个泥菩萨，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p>
至于娜莎的后来如何，只看她能不能听进劝，为自己的将来做努力了。</p>
埃洛伊斯没有久留，她说着自己还有活儿等着要干，就离开了娜莎的住处，回家去了。</p>
又几日后，圣诞节，终于来临。</p>
埃洛伊斯不用上班，于是她便主动包揽，负责操办今年的圣诞饮食。</p>
圣诞当天，家里的人们都不放假，都得等到中午才能回家，一起吃一顿团圆的午餐。</p>
埃洛伊斯已经想不起来她多久没体会过这种时刻了，故而十分兴奋。</p>
从女校接回了贝拉，她便带着贝拉去采购食物。</p>
埃洛伊斯打算让大家过个好节，她便添了些钱，买来一只鲜鸡，一磅牛腰肉，一条五花的咸猪肉。</p>
又买了糖果，饼干，一块儿蛋糕，甚至为自己置办了一双二手高筒厚底皮鞋。</p>
家里的餐桌上，堆满了新鲜的肉食，埃洛伊斯先处理自己能处理的食材，带着贝拉烧水，切肉。</p>
等午后舅妈和露易丝，以及托马斯都回了家里，大伙儿就开始热闹地做饭。</p>
特莉觉得埃洛伊斯出了太多钱，硬是不叫她出力，叫露易丝与托马斯帮忙，便轻松弄了一桌好吃食。</p>
大伙儿围坐在一起，吃烤全鸡，烤牛肉，吃的满嘴流油，议论着下午要去一趟教堂做圣诞日祈祷。</p>
下午，外头飘着小雪，路上到处都是放了假闲逛的人。</p>
埃洛伊斯一家来到了著名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p>
华美的哥特式教堂内，金碧辉煌，游人如织，无论贫富，前来祈祷的人并不少。</p>
由于埃洛伊斯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异世界来客，贸然来这里惊扰神灵会有些不敬。</p>
于是，她没有跟随舅妈她们一道，反而独自以一种逛博物馆的心态在内走动。</p>
到忏悔室附近时，她停下来歇脚，目光一顿，忽然瞥见个面熟的人，从忏悔室里开门，走了出来。</p>
……</p>
作者有话要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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